我家街口早先有個租書屋,我常去借書。有陣子忽然迷上聊齋,地府陽間,狐魅鬼怪,鑽進書裡就出不去。
有一天我做了個怪夢,夢見老家的五奶說,娃,奶就要死了。忽地驚醒,跟爹講了。爹說,哪有的事!明天回村看看吧。
五奶家是村裡唯一的親戚,五爺早逝,三個叔叔都娶妻生子,各立門戶。
村裡變化真大,紅瓦白牆的新房子一排一排,都建到山下了。村民告訴我,家家搬新房,就你五奶沒挪窩,你叔嬸們嫌累贅,誰都不養活,村幹部都出面調解了。
五奶家老院原本在村口,如今挪村後頭了。土坯院牆裂著縫,一根小指就能戳倒。門前的雜草長勢霸道,膽大的竟伸手拽我褲腳。
見五奶好好的,我放下心來,說了做夢的事。五奶笑了,露出僅有的一顆牙,奶都活了七十八了,該咋咋,你五爺一叫俺就跟他去。
我沒見過五爺,聽爹說,人民公社那會兒,五爺五奶都是勞模。尤其五奶,挑土擔石行走如風,男人都攆不上。
眼前的五奶,再不是當年的鐵肩膀,佝僂著身子,東搖西晃,一手扶牆,一手握著馬勺舀水給我做飯。水缸見底了,我趕緊說,我去挑。五奶道,不用不用,你三個叔叔孝順,每月輪著給俺挑水,明天換你二叔了。我問,咋不跟叔叔們住?五奶說,怕你五爺找不到家。
拉拉家常,一晃夜深了。五奶睡前叮囑,你屋裡有尿罐,別出門,山上不乾淨。我當然不信。我住東廂房,西廂房放的是壽材。
夜裡風大,院牆外的楊樹葉嘩啦啦,嘩啦啦……五奶說過,這叫鬼拍手,細聽,還真像。
趴在被窩裡看會兒聊齋,十五瓦的電燈讓眼睛很不舒服。
瞅下錶,凌晨一點。合上書側身躺好,抬手拉了燈繩。
迷迷糊糊中,忽聽吱扭一聲,像是院門開了。我翻身坐起,伸手掀開窗簾。一個黑衣人站在五奶的房門口,看不清臉。緊接著,吧嗒,吱扭,門自己開了,黑衣人一閃而入。誰?五奶喊了一嗓,屋裡的燈亮了起來……
五奶死了。
一張白紙蓋著臉,壽衣壽帽穿戴整齊躺在裡屋的土炕上,身下墊著門板,旁邊桌案上擺著香爐、祭品,雲霧繚繞……
一簾之隔,老村長坐在外屋的長凳上,緊皺著雙眉。
三個孝子圍攏過來,我大叔遞上一根菸,點上。叔,咱要不要請戲班唱幾天,排排場場,不能叫俺娘受屈,讓人說俺不孝。老村長吐了口煙霧,你娘留了話,喪事從簡,聽你孃的。
靈棚已經搭起,嗩吶笙簫渲染著氣氛,壽材也從西廂房抬進堂屋,等待入殮。孝子媳婦跪屋裡,孫子晚輩跪屋外,白花花一片。
奇怪,我怎麼沒跪在孫輩當中,竟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裡。這時,我旁邊擠進一個人,一股潮溼發黴的氣味撲鼻而來。
娃,回來了?我應了一聲,扭頭打量,我驚詫得合不攏嘴……是黑衣人!他領子豎得很高,看不到臉。
我是你五爺,去給你奶上炷香吧。
按村裡習俗,入殮要鋪孝子黃色褥子,蓋閨女白色棉被,這叫鋪兒蓋女,鋪金蓋銀。五奶沒閨女,外甥女頂了個數。
棺材底首先鋪了老大家褥子,第二層老二,最上頭老三。有種說法,誰家褥子貼老人身體,誰家最興旺。三嬸偷笑。大嬸生氣了,憤憤然,咋還長幼不分把俺家墊底了!
重鋪。
這次,三條褥子疊成三塊,老大家鋪上身,老二中間,老三鋪腳下,都不墊底,都貼身。三嬸又不幹了,憑啥俺家在腳下,娘啊……您是最疼老三的,說著還哭上了。
再重鋪。
這次,三條褥子又疊成三個瘦長條,老大左,老三右,中間老二家。二嬸始終沒吱聲,心想,管你們咋折騰,反正俺家在中間。這時,大嬸又有話說,憑啥老二在中間,惹娘生氣最多的就是老二。三嬸也附和,就是嘛,不公平!
二嬸接茬了,你倆三番五次挑理,俺說啥沒?三個嬸子吵成一團,三個叔叔各自站隊。
老村長早看不下去,別爭了,老太太在世沒見一個爭的,丟人不!
就在這時,裡屋的香案,啪,啪,拍得山響,緊接著像是香爐滾落在地。
我的兒,別爭了。
眾人一驚,是五奶的聲音,瞬間嚇得後背發涼,汗毛倒豎。孝子們磕頭就拜。
突然,大叔放聲大哭,親孃啊,兒不孝啊。大叔這一嗓,讓在場的孝子媳婦們都哭了。
這時,門簾一掀,五奶探出頭來。只見她扶著門框,佝僂著身子,面如死灰。
眾人急往後閃,有人看見那不是五奶,是我。
兒啊,娘跟你爹……走了。
話音剛落,我栽倒在地。
娃,太陽曬屁股了,起來吃飯!
砰砰砰!一陣敲門聲。
娃,五奶給你烙好餅了,你這一覺可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