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遊說齊閔王說:“臣聽說率先挑起戰爭的人必然後患無窮,而不顧招人忌恨,帶頭締結盟約攻打他國的最終陷於孤立。如果後發制人就能有所憑藉,順應時勢即可遠離仇怨。因此聖賢做事,無不借勢而為,順天而動。藉助形勢,有利於展開步驟;倚重天時,則是成功的關鍵。因此,不懂得借勢順天之理,能成就大事的機會實在微乎其微。
譬如說,即使有干將、莫邪一類的寶劍,如果不施以人力,則不能破損毫髮;而再堅硬的箭矢,如果不能借助弓弩,也不能殺傷遠處的敵人。箭並不是不銳利,劍並不是鈍而無力,那是什麼緣故呢?只是由於少了借力之物。為什麼這樣說呢?過去趙人襲衛,車不停歇,人不喘息,一下子包圍了衛國都城,在剛平(衛地)築土城加以控制。當時衛都八個城門皆被堵塞,兩個城門被摧毀,亡國之禍迫在眉捷。衛國國君在形勢緊急、間不容髮的情況下,光著腳丫逃奔魏國求援。魏武候親自披甲帶劍,為衛國出頭,向趙國挑戰。邯鄲大亂,黃河與太行山之間也不可收拾。衛國乘機重整旗鼓,北向攻趙,奪取了剛平,攻下了趙邑中牟的外城。
衛國並非比趙國強大,只是有了魏國的支援。假如把衛比作箭,魏就好比機弩弓弦,從而藉助魏國而佔有河東之地。這時趙國非常恐懼,楚國就救趙而討伐魏國,雙方在州西這個地方大打一仗,楚國穿越魏都大梁城門,駐軍林中而飲馬黃河。趙人得到楚國的援助,也去攻打魏國河北之地,縱火焚燒棘溝而奪取黃城。毀剛平、破中牟、陷黃城、焚棘溝,這並非是趙國、魏國的本意,然而當初他們都那麼賣勁的大幹,而最後的結果卻是這樣呢?這是因為衛國和趙國善於利用時機,明白攻佔決勝,須依時借勢。如今執國施政的卻不是這樣,自己軍隊弱小卻喜歡挑鬥強敵;國家疲憊偏要觸犯眾怒;敗局一定卻仍然一意孤行;沒有相當實力,卻不能屈志以居下位;自己地狹人少,卻與大國抗衡為敵;事情失敗卻不改詐偽之心。犯下六種錯誤還妄圖建立霸業,其實離霸業是越來越遠了。
臣聽說善於治理國家的君主,應該順應民心,切實估計自己的兵力,然後才能聯結諸侯實現自己的抱負。所以締約時不以自己為主承擔怨怒,作戰時不替他人去抵抗強敵。這樣就能保全自己的兵力以控制全域性,而且可以實現拓展疆土的願望。以前,齊王聯結韓、魏兩國討伐秦、楚作戰並非特別賣力,分得土地又不比韓、魏多,可是天下惟獨將戰爭歸咎於齊,為什麼呢?是因為齊國率先倡導討伐秦、楚,觸犯眾怒。再說那時天下正烽煙四起,齊燕爭鬥,又有趙國圖謀中山,秦、楚與韓、魏不斷交鋒,而宋、越專事攻伐。這十個國家,勾心鬥角,相互競爭,然而天下只埋怨齊國,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因為在締約時齊國喜歡站在領袖的位置,兩軍相交時喜歡攻打強敵的緣故。
再說強國招致禍患,往往是因為一心想凌駕在諸侯之上;而弱國遭受災殃,常常是由於一心想算計別人取得好處。所以,強國不免危殆,小國則不免覆滅。為大國所計,不如後發制人,堅決討伐那些不講道義的國家。後發制人能有所倚仗。盟國多而兵力強,從而形成以人多勢強對付疲弊衰弱的利局,戰爭必能取得勝利。辦事合乎公道,就能取得利益。強國依此而為,名號自然不爭而得,霸業也能袖手而成。
至於小國最好的策略則莫過於謹慎從事,不輕信諸侯。小心謹慎,四鄰之國就沒有藉口尋仇犯境;不輕信,就不會被諸侯出賣,成為利益的犧牲品。在外不被出賣,在內沒有爭鬥,就可遠離禍患,有利於國內實力的積儲和增長。小國若能如此,那麼不用祈禱就能享福,無須借貸自能富足。所以說,施行仁政可以稱王,建樹信義可以稱霸,而窮兵黷武只會招致滅亡。為什麼這樣說呢?過去吳王夫差倚仗國大兵強,率領諸侯四方征戰,攻擊楚國,佔據越國,並對諸侯們發號施令,儼然君臨天下,最後卻落得身死國亡的下場,為天下所恥笑。為什麼得這樣的結果呢?原因在於夫差平時總是想成為天下之主,倚仗國力強盛率先挑起戰爭。以前萊、莒兩國喜歡施用陰謀,而陳、蔡兩國則專行詐術,結果,莒國因倚仗晉國而滅亡了,蔡國因依仗越國而滅亡了。這些都是在內使用詐術,在外輕信諸侯招來的橫禍。由此看來,國家無論強弱大小,都有各自的禍患,前車之鑑,在歷史上都有印證。
常言道:千里馬一旦衰老,跑不過劣馬;孟賁一旦力乏,打不過女子。劣馬、女子的筋骨勁力,遠遠比不上千裡馬和勇士孟賁,但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這是因為後發制人,我方就有所憑藉。如今,天下諸侯相互借重而相互牽制,並且對峙的時日還很長,如果哪個國家能夠按兵不動,後發制人,同時善於轉嫁仇怨,隱去用兵的真實意圖,假正義之名以伐無道,那麼兼併諸侯取得天下便能指日可待。掌握諸侯的國情,明瞭天下的地理形勢,不結盟,不互相扣留人質,關係會更牢固;不急躁冒進,事情會進展的更為順利。一起共事能堅守承諾,一起受害而不相互埋怨,彼此都強大了就越發親近。如何能做到這樣呢?在於形勢令他們憂患相同、利害一致。有什麼事實可作佐證呢?早先,齊、燕兩國在桓曲交戰,燕兵敗北,十萬兵眾匹馬無歸。胡人乘勢襲擊燕國樓煩等地,擄掠牛馬。那胡人與齊國,非親非故,又沒有訂立什麼盟約,卻竭力配合齊國,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他們憂患相同、利害相關呀!以此可見,聯合形勢相同的國家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獲取利益,後發制人可使諸侯歸附並加以役使。
“所以英明的君主和有遠見卓識的相國,假如致力於王霸之業,就不要把使用武力擺在首位。戰爭既耗損國力,又滋擾民生。國家的元氣遭到損耗,便再也無力號令諸侯。戰爭對國家的損耗是顯而易見的。士人聽說將有戰事,便捐獻財產,以充軍用,而商人就運送酒肉糧食以犒勞戰士,長官讓人拆下車轅當柴燒,殺牛設宴款待軍兵。其實這些都是坑民害國的做法。國人祈禱,君王設祭,大城小縣皆設神廟,凡有市場的城邑無不停業為戰爭服役,其實這是虛耗國家的做法。
決戰之地,屍橫滿地,哀鴻遍野,人們扶著受傷的將士,表面看來將士立功,國家取得了戰爭的勝利,而實際上,資財損耗之多,國人痛哭之慘,足以令國君憂心如焚。陣亡將士的家屬為安葬父兄而傾盡家財,負傷將士也耗盡積儲以求醫問藥,那些僥倖全身而回的軍人,在家中大擺筵席以示慶賀,花費也不在少數。所以戰爭使人民耗費的錢帛,十年耕種所得的收穫也難以抵償。軍隊出戰,矛戟弓弩,車馬刀矢,損失大半,再加上被人盜竊藏匿所造成的損失,也是十年耕種無法抵償的。國家負擔這兩筆費用,已是力竭筋疲,哪裡還能對諸侯施以號令呢?攻城拔地之時,百姓作為後方支援,替士兵縫補破爛的戰衣,運輸攻城的器械,頭上頂著禾草,挖掘地道,為徭役所累。將軍顧不上士兵勞累,日夜督戰,數月能攻下城池就算很快了。將士疲弊,連下三城,相信再沒有餘力戰勝敵人。
因此說,明君賢相圖謀天下,並不把使用武力置諸首位。歷史上是有先例的。過去,智伯攻滅範、中行氏,接著麾兵西向,圍攻晉陽,吞併兩國,又逼得趙襄子走投無路,兵威可謂盛極一時。然而後來智伯卻落得身死國亡的下場,為天下人所恥笑,這是什麼緣故呢?是由於智伯挑起禍端,滅亡之禍威脅到韓、魏二君的緣故。從前,中山國調動全國之兵,迎擊燕、趙兩國,敗趙兵於南方的長子,破燕軍於國境之內,並殺掉其領兵的大將。那中山只是個千乘小國,與兩個萬乘大強國同時為敵,連續取得兩次決定性的大捷,成為用兵的典範。然而這樣善戰之國終不免滅亡,以致國君奔齊為臣,原因何在?是因為它不考慮戰爭的禍患,接連不斷地發生戰爭。由此看來,戰爭的弊端在史書上是很多的。
“如今稱得上善於用兵的人,屢戰屢勝,攻則取,守則固,天下人給予高度頌揚,而舉國上下莫不倚之若長城,其實這並非是國家的好事。臣聽說戰爭取得大捷,士卒傷亡慘重,百姓因防務而疲憊不堪,城郭也會損毀得面目全非。兵死於戰,民疲於內,城郭破敗,國君是不會高興的。以箭靶為喻,它並沒有與人結怨,可是人人都會以強弓硬弩對待它,射中的就高興,沒有射中的則會滿面羞慚,不論老少尊卑,皆以一射為快。原因何在?是人們厭惡讓人看出自己不會射箭。現在有的國家屢戰屢勝不可攻拔,這不僅僅是示人以難,同時還妨害到別國的利益,別國的敵視情緒也就更重了。像這樣既勞累百姓、損耗國家,又成為眾矢之的之事,聖明的國君是不會幹的。
有遠見卓識的明君賢相也不會妄動刀兵,以致於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明君賢相,總是力求不施攻伐而臣服諸侯,以謙恭辭讓獲得更多的財貨土地。因為明君之於戰事,不動刀兵就能戰勝敵國,不用武力就可掠奪到土地,別人尚未察覺而王業就可完成。明君之處事,不費財力,而以長期的策劃取得永久的利益。所以可以這樣說,後發制人可令諸侯歸附並加以驅使。
據臣所知:‘戰爭之道不在軍隊的多少’,即使有百萬敵軍,也能敗之於朝堂之上帷幄之中;即使遭遇闔閭、吳起那樣的將帥,也能透過室內的策劃擒獲他;雖然有千丈的城池,也可以在酒席之間摧毀它;雖然有百尺高的戰車,也可以在坐臥之時摧折它。所以,絲管之聲在朝堂不絕於耳、和著優伶和侏儒歡笑歌舞之時,國土已經擴張,諸侯前來臣服。如此的君王,名號與天地相等不算高貴,政權控制海內也不算巨大。
因此,善於開創王業的君主,在於能使諸侯勞頓而自己閒逸,使天下混亂而本國安寧。安逸與大治在我方,而勞頓與混亂在它國,這就是王霸之道。積蓄國力以待來敵,以消兵禍,那麼他的國家沒有隔夜之憂。有什麼事實作佐證呢?過去魏惠王擁有領土上千裡,甲士三十六萬,倚仗自己實力強大,攻取邯鄲,西圍定陽,又邀集十二家諸侯朝拜周天子,為圖謀秦國作種種準備。秦孝公聞報,憂心忡忡,寢食難安,食不甘味,動員全國,修繕戰守的器具,境內嚴加防守,同時招募死士,任命將領,以待來敵。
衛鞅向秦孝公獻計說:‘魏王有匡扶周室之功,號令得以施行天下,既能邀集十二家諸侯朝見天子,從者甚眾。以區區一個秦國,恐怕還不能與之爭鋒競勝,大王可否以臣為使去見魏王?臣有把握挫敗魏國。’秦王答應了他的請求,衛鞅往見惠王,大加稱頌:‘我聽說大王勞苦功高而能號令天下。可如今大王率領的十二家諸侯,不是宋、衛,就是鄒、魯、陳、蔡,大王固然可以隨意加以驅使,然而就憑這些力量還不足以稱王天下。大王不如向北聯結燕人,東伐齊國,趙國自會服從;再聯合西方的秦國,南伐楚國,韓國自會望風而服。大王有討伐齊、楚的心願且行事合於道義,實現王業的日子便不遠了。大王自可順從天下之志,加天子衣冠,再圖齊、楚。’惠王聽了,十分高興,便依天子體制,大建宮室,製作丹衣和九施、七星之旗。對惠王的妄自尊大、越禮不軌,齊、楚兩國君主大為激憤,而各路諸侯也都投到齊國伐楚的旗幟下面。齊人伐魏,殺掉了魏太子申,殲師十萬。惠王震恐,急忙下令收兵,又向東臣服於齊。諸侯們這才停止武力制裁。在那個時候,秦孝公乘機取得魏國的河西地區,而且對惠王毫無感激之情。所以衛鞅當初與孝公商議對策的時候,謀約於座席之上,策劃於酒席之間,定計於高堂之上,而魏國大將龐涓已為齊所擒,刀兵不動已收西河以外的地方。這就是臣所講的‘敗敵於廳堂之上,擒獲敵將於帷幄之中,在酒宴上攻下敵城,在枕蓆上折斷敵人兵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