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啟年間,喬應甲閣老回鄉省親,途經安邑縣境,看見一條溝旁的官道上圍著好多人。他跳下毛驢,擠進人群,只見大路一側躺著一具男屍,腦漿迸裂,血肉模糊;屍旁有一少婦披頭散髮,啼哭哀號;少婦身後席地坐著一位老婆婆,雙目圓睜,怒容滿面;身邊還跪著一個後生,雙臂被人扭在背後,眼含熱淚,一言不發。
閣老看這架勢,斷定是一場人命官司,就退出人群,找個僻靜處,讓隨從家人叫來地保,細細問過案情。
原來,那位被扭住的後生名叫張君,是外鄉的一名車伕,清晨趕著大車路過這裡,突然從溝畔跑下來一個人,撲倒在地,轅馬受了驚嚇,狂跳亂奔,車輪就從那人頭頸軋了過去。張君一看出了人命,趕忙跑到村裡,叫來地保等人,大夥兒一同驗屍,發現死者是本村的陳豐,正要通知其家人,而陳豐的妻子已聞訊跑來,硬要扭送車伕見官抵命。就在這時,陳豐的母親從溝上走下來。她一面呵斥媳婦,一面攔住眾人,說車伕是個好人,替她除掉了逆子,救活了她的老命,千萬不能送他見官。婆媳二人爭執不下,只好在這裡糾纏。
喬閣老聽到這裡,覺得案中有案,就叫地保喚來老婆婆,問她為何不向著自己的兒子,卻要袒護一個外鄉的車伕。老婆婆哭著說:“我那兒子是個忤逆不孝的畜生!他三歲時,他爹死了,我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借錢給他娶了媳婦,指望他能給我養老送終,哪知沒過幾年好光景,他們就嫌我年老多病拖累他,想方設法折磨我。這些我都忍了,誰叫自己生下個不孝的逆子呢!前些時候,他和媳婦趕廟會,硬把三歲的孫子留給我,要我好好照料。眼看日頭偏西,還不見他們回來,孫子餓得直哭,我就帶著他到廚房做飯。沒想到,就在我擀麵的時候,孫子拿了一根筷子在地上玩耍,一不小心,跌在門旁,筷子捅進了鼻孔,鮮血直流。我趕忙抱上孫子去找先生,沒走多遠,孫子就嚥氣了。孫子死後,我知道闖下了大禍,趕緊讓人把兒子叫回。誰知他一回來,就對我拳打腳踢,說我有意害死他的兒子,還要逼我去死。我想,打就讓他打吧,誰叫自己幹了錯事呢。今天大清早,兒子突然把我叫醒,說揹我到鎮上趕廟會,哪知他竟把我背到墳地,要活埋我。我橫了橫心,對他說:‘豐兒,你要埋娘不難,只是娘還有件心願未了,要是你能把你爹的牌位取來,讓娘抱著去死,娘就啥話也不說了,任你活埋。你要是不依,娘可要大聲喊人了。’他聽了後就飛快地跑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好往回走。真是蒼天有眼,讓這不孝的畜生死在了車輪底下。”老婆婆說到這裡,躬了躬身對喬閣老說,“事情已經至此,還求大人開恩,放了那個外鄉的車伕。他雖然軋死了我的兒子,可也救了我一條命,您就救救他吧!”
喬閣老聽到這裡,深為老婆婆的善良所感動,就問:“我若放走那外鄉車伕,你日後的生計靠誰?”老婆婆被問得沒有話說,半天才說:“死活就是這條老命,由他去吧。”喬閣老搖了搖頭說:“那可不行,我得給您老人家想個好辦法。”說完,他便叫地保帶領家人前往墳地察看。
地保走後,喬閣老命人叫來車伕張君,問他事情發生的經過。張君說的和地保相同,沒有半點兒虛假。喬閣老心中暗想:看來他是個老實人,軋死了人,又沒人看見,能逃不逃,還要找上門尋官司吃,我得救他。想到這裡,他就問這個人:“你家還有何人?平日如何生活?”
張君說:“小人父母雙亡,獨身一人,給本村財主趕車,混口飯吃。”喬閣老聽後大喜,忙對老婆婆與張君說:“你倆都是苦命人,一個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又惹了官司;一個年老多病,兒子不孝,又被軋死了。今天老婆婆舍子救你,本官也有成全之意,如果你倆認作母子,一起生活,這場官司就會不了了之,你們覺得如何?”
老婆婆聽了十分高興,只是張君還有點兒遲疑。喬閣老見他為難,問他何故,張君吞吞吐吐地說:“認乾孃我沒意見,也願意奉養老婆婆,只是她家還有年輕媳婦,我怕惹不起她,日後反落閒話。”老婆婆一聽,急忙說:“這事好辦,只要大人出面,把她送進衙門不就行了?”
喬閣老笑著搖搖頭:“這可不行,她雖有錯,但她是從犯,如今主犯已死,她不承認,又無人證,如何治她的罪?依本官之見,你可容她一下,令她改過,日後還能為你燒水做飯,養老送終,你看如何?”老婆婆只好點頭同意。
這時,地保和家人從墳地回來,喬閣老問明情況,就把陳妻叫到一邊,先是訓斥,後是指責,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喬閣老回到原處,叫來眾人,當眾宣判:“陳豐不孝,活埋生母,死有餘辜,無須他人償命;只是陳母年邁,無人供養,實屬可憐。今有張君,雖致人命,但屬無意,且有老婆婆擔保,罰其頂替陳豐,供養陳母。陳妻助夫虐待婆母,本該追究,念其悔罪,婆母作保,罰作張妻,一同孝敬婆母,倘若有違,再做公判。”判完,他喚過家人,騎上毛驢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