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唐詩是中國人精神生活的最大公約數。無論牙牙學語的兒童,還是兩鬢斑斑的老人,誰都有幾行爛熟於胸的詩句。
比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再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還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但人們不知道,這些佳句能夠流傳至今,得益於《全唐詩》以及精選出的《唐詩三百首》。
那麼,《全唐詩》又從何而來?這就與一位名叫胡震亨的明代海鹽人密不可分。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心慕漢文化的愛新覺羅·玄燁認為“詩至唐而眾體悉備”,但是自北宋以來,只有選錄,而無編輯唐詩“集大成者”,便令人編纂《全唐詩》。
《全唐詩》收錄48900餘首詩,涉及2200多位詩人。時隔久遠,編纂唐詩集本來會是個浩大持久的工程,但僅僅一年多便完成了。究其原因,是有著胡震亨耗時十餘年編成的唐詩集《唐音統籤》作為重要底本。
清修《四庫全書》著錄《全唐詩》,按語裡清楚地寫著胡震亨的巨大貢獻:《全唐詩》“以胡震亨書為稿本,而益以內府所藏《全唐詩》集,又旁採殘碑斷碣、稗史雜書之所載,補苴所遺……”
《唐音統籤》全書以十干為紀,從《甲籤》至《癸籤》共計1033卷,收錄了當時傳世的盛唐、中唐、晚唐,乃至五代的詩,還包括斷篇零句、詞曲、歌謠、諺語、酒令。
書中還給每位詩人留下了個人小傳和文學評論,因此,也有了李白、杜甫並稱。
除了唐詩,作者胡震亨對唐詩體裁變遷、比興體格、字句聲調等的“研究見解”也收入《唐音統籤》。如在《唐音統籤·癸籤》卷九中,胡震亨談了李白的樂府詩:“太白於樂府最深,古題無一弗擬。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離,離而實合,曲盡擬古之妙。”
詩集體大思精,內容廣博,博採眾說,成一家言,是研究唐詩的重要參考著作。胡震亨,字孝轅,號遯叟。編一部唐詩集,是他50多歲時才作出的決定。胡震亨出生於海鹽的書香世家,從小就博覽群書,年輕時即科場得意,18歲中秀才、29歲中舉人,先後任合肥知縣、定州知州、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等,在任期間多有善政。
明朝人作的詩歌,前人編的詩集、詩選正在快速消失。古時候沒有資料庫,更沒有搜尋引擎,詩歌透過人們的口口相傳、代代傳承,或者透過詩集、碑文石刻等記錄,極易散落失傳,發生張冠李戴、缺漏錯訛更是常事。
比如穩坐大唐詩壇“第一把交椅”的李白,一生寫了一萬首詩歌,有多少首詩留了下來?結果令人沮喪,不及十分之一。
再說杜甫,活到58歲,流傳下來的詩雖有1000多首,但40歲之前寫的沒幾首。大機率還是沒能流傳下來,詩聖大半生的才華光芒都湮沒在歷史的荒煙蔓草之中了。如果要開列這份“不幸”的名單,那還會有令人痛心扼腕的漫長一串:孟浩然、駱賓王、李商隱、王勃、張若虛、張繼……
胡震亨估算,到他所處的明代,唐詩至少失傳了一半。這讓鍾愛詩書的他難以接受。於是,他決定以一己之力收集全天下散佚的唐詩,編一部詳盡完整的唐詩集。雖然自己很快就要進入花甲之年,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先幹起來再說吧。
年近花甲,以一己之力挑起這個擔子,胡震亨是有底氣的。首先,他有著畢生研究唐詩的功底。胡震亨自幼愛唐音,前半生專注於唐詩收集、整理、研究,從《唐音統籤》裡他對唐詩及作者的點評中可見一斑。比如他說:唐大曆之後,五七言律尚可承接開元氣象,只有排律有點不行,到了元稹和白居易方迎來中興。中唐楊巨源,晚唐李商隱、李洞、陸龜蒙三家,楊則短韻,不失前矱,其他三家長篇的作品,詞藻新穎,但題材限制了詩藝表達。其次,胡家富藏萬卷。他父親胡彭述留下了一個叫“好古堂”的藏書樓,等藏書傳到他手裡後,已經積累達萬卷以上,而且多為珍貴的秘冊異書。再說他本人,更是著作豐饒。他曾撰寫《靖康諮鑑錄》《讀書雜記》《秘冊匯函》《續文選》等地誌、史評、選編,為編纂唐詩集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此後,胡震亨把自己關在藏書樓裡忙活,遍翻與唐詩有關的各類書籍,認真抄錄,一日三餐都由家人送來。單槍匹馬,廣搜博採,考訂精賅……十年書成,67歲的胡震亨扶卷長嘆、老淚縱橫。想必,千百年後的人們,不會再輕易遺忘那些永憶江湖的雨夜,仍能聽到那穿透霜籠寒山的鐘聲吧……
《唐音統籤》堪稱史上私人總集編纂之首。即便是網路發達的現代,要完成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臨終前,胡震亨叮囑子孫要好生儲存,它是無數前人的心血,文化藝術的精華。幸運的是,《唐音統籤》的刻本及抄補之足本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很難想象,沒有璀璨唐詩的中華文化的星空會怎樣黯然失色。很難想象,沒有胡震亨等唐詩擺渡人,會有多少“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千古佳句在光陰裡消亡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