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過一本書,叫《宋詞三萬首》。它大概有兩塊磚頭那麼厚,“嘩啦嘩啦”翻了一個下午,怎麼都看不完。現在想想,單是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就哀傷至極,壓倒所有的人。
別人的詞,是文人的詞。李煜的詞,是皇帝的詞,而且李煜還是亡國皇帝。尋常人嘆息個人的命運。他李煜嘆息的,幾乎就是國家的命運。因為皇帝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在古時,基本上是一回事。
他的孤獨絕望,他的以淚洗面,他的高處不勝寒,低處只徘徊,登峰造極。
讀李煜,得換一種窺探心門的法子。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讀這些的時候,你得努力想象一下,李煜寫這些詞句的時候,已經是亡國之君,他在思考自己的前半生,回憶昔日。他看見了自己倉皇辭廟,看見了自己垂淚對宮娥。
而這一切的源頭,是他投降了。成王敗寇,歷來多少帝王將相都是如此,而且失敗者基本上沒什麼好下場。
他並沒有估算到,在最後的一段生命裡,自己會如此難以承受這份痛苦。兵臨城下,他還苦苦求饒,希望宋太祖緩兵。結果宋太祖答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這是一個多麼天真的人。他愛好文學音樂,他擅長藝術,他懂鑑賞,他篤信佛學,但他不懂得權力與政治。
但他很快就懂了,前半生的所有精彩繁華,透支的人生,最後三年一次性償還。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他是一個曾經無比信佛的人,用國庫錢財大建寺院道場。最後,寫的詞不再關注六根、因果,又回到了最本質的人生感受。
他曾經是一個聲色犬馬,揮霍奢華,視黃金如鐵珍珠如土的人。他經歷了天上人間,對人生的深刻領悟,超過常人萬倍。
他像誰?他像千年以後,寫《紅樓夢》的那個人,少年時富貴繁華,享受貴族生活,紈絝子弟,敗家兒男,後來舉家食粥,長大以後,萬般後悔慚愧,字字泣血,寫就一部小說。
活了四十二歲的李煜,三十九歲前,都是個貪玩的年輕男孩子,一朝變了天,不得不長大。他的江山,他的大周后小周後,他自身,統統無法保全,活在宋太祖毒死他的恐懼裡。這時候他終於長大了,但也來不及了,心中唯有萬般後悔慚愧。
你把他當一個天才詞人倒黴皇帝來看待,就錯過了詩詞的本來面目。
讀著李煜,你會跟著他的一字一詞,回到了人生的本來面目。
人生的本來面目是,春花秋月一直常在迴圈不息,而我們自身會湮滅消亡。大到一個國家,繁榮衰敗交替;小到一個家,聚散總有時,都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人生的本來面目是,我們總會在經歷世事後,覺得恍然如夢,我們總會走到最後的境地。
一個人在生命最後階段的態度,最能說明他是什麼樣的人。
有人淡然釋懷了,任憑此身散如輕煙,任憑被忘掉,全然不在乎。
有人終不能釋懷,生命中的一切化為流不盡的愁,化為千世百世都傳誦的詞句。
天鵝在斷氣前,唱出最後的悲歌,文化也靠邊站。李煜在為生命本身作總結陳詞。
只要你生而懂中文,只要你知曉悲歡離合,你就勢必會被李煜道破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