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本身是要進的, 是忠義奮發的。可是他所處的環境,有一個相對的力量壓下來。所以辛詞的特色,常是這兩種力量的激盪盤旋。講別的作者,他們的生平不大重要。講辛棄疾就要對他的生平做些簡單的介紹。
辛棄疾出生時,他的家鄉山東歷城就已經淪陷十年了。祖父辛贊在他童年思想。當他二十二歲時,召集了二千多忠義之士。此時,山東有位農民叫耿京,也組織了義勇軍,手下有數十萬人之多。辛棄疾就帶領他的人歸附了耿京。他為耿京出謀劃策,說在淪陷區起義,一時興起來的熱情很容易就消退了,真正要光復國土,就要與朝廷取得聯絡。耿京認為他說的話是對的,於是就命辛棄疾帶一批人南渡,到了建康,即今日的南京。那時在建康巡幸的宋高宗召見了他,授予他們這些北方起義的人以官職,希望兩邊能夠聯合。而當辛棄疾從南方北歸,聽到耿京被害的訊息,就帶領了一批人馬衝入金營,活捉奸細張安國,連夜押到建康斬首。他相信,到南方之後,我一定可以打回北方去,我的故鄉一定會光復。
辛棄疾在南宋四十多年,有二十幾年是被免官的,放廢家居。可是隻要一旦被起用,他總是要有所作為的。他到南宋之初,曾經知滁州,此地十分荒涼貧瘠。辛到後減免賦稅,號召商賈,修養生息,不過一年的工夫,滁州就整個改觀了。他又做過江西提點刑獄、安撫使,湖南安撫使。他的志意是收復失地,無論到哪裡,想的都是備戰、反攻。來到湖南後,組織了“飛虎軍”,並花了不少錢蓋軍營。有人密告他用錢太浪費了,皇帝,我們吃飽了能眼看他們餓死嗎?”於是就分了十分之三的糧食給信州人民。可是不久後有人彈劾辛棄疾“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於是他被罷免了。
十年以後,他第一次被起用,曾做過福建安撫使。辛棄疾來到福建一看,說福建前枕大海,沒有海防是危險的。於是馬上籌備海防,修建了“備安庫”,還要造鎧甲一萬副。他這麼一干,人家彈劾上去說他“殘酷貪饕”。他第三次被起用之時,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曾知鎮江府。鎮江是長江南北與敵人交界的前線,他來到前線,馬上搜集了許多錢財,為軍士置備盔甲軍裝。而且他有很好的謀略,花重金派間諜到北方金人那裡探聽虛實。這樣,他又被彈劾“奸贓狼藉”而免職。等再被起用時,已經年老多病,給他官職都推辭了,六十七歲時壯志未酬而死去了。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這是他當年在建康做通判時寫的一首詞。他的一片收復故國的志意,在落日的高樓上,在失去同伴孤獨的鴻雁的叫聲裡,得不到共鳴和重視。辛棄疾是山東人,只要一日不能回到故鄉,便只能是“江南遊子”。千軍萬馬中曾把奸細張安國捉來,他是真的有本領。吳鉤是指他的寶刀寶劍。有這樣的本領而不能去殺敵,壓抑在胸中的滿腔憤慨,把“欄干拍遍”。“無人會”,無人懂得我的心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裡有一個典故上不得意,也想辭官不做,可是我回到哪個老家去?
他又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這又是另外一個典故。劉郎指的是劉備。一天劉備與許汜談論天下英雄豪傑,論及陳登,許汜就批評陳登沒有禮法。劉備問:何以見得呢?許汜說:有一次我去拜訪陳登,坐了半天,他不跟我講話,我留在他家住宿,陳登是自上大床臥,令客臥下床。劉備就說了:方今天下大亂,有理想的人都是關心國家大事的,而你這人只為自己打算,“求田問舍”。如果是我劉備做主人,我就上百尺樓頭去臥,而臥君於地。這表示劉備看不起像許汜這種自私自利的人。辛棄疾用這個典故,是說我不能像張季鷹那樣回故鄉,只好留在南方“求田問舍”,真是自覺可恥。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歲月不待人,一個英雄豪傑二十幾歲就出入敵營,活捉漢奸,可惜流年似水,我的豪情壯志和英勇有為的青壯年時代,轉眼就過去了。我所遭到的都是讒毀、打擊,志意一直無法實現。樹在風雨中也會凋零,不用說我們有感情的人更經不起這樣的挫折。“倩何人喚取, 紅巾翠袖,搵英雄淚。”中國有一個傳統,許多英雄在事功上不能完成理想,就希望有一個紅顏知己。可是辛棄疾卻說,我從哪裡找到一位紅顏知己,拿著紅色手巾,為我擦乾英雄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