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出生地我沒有去過,卻很想去。
吉爾吉斯斯坦北部的城市托克馬克,在這座雪水滋養、風物宜人的優美小城裡,大唐帝國的絕代風華想必早已風流雲散,如今它已經變成一座中亞與俄羅斯風格混搭的城市。
但是,早在漢武帝時期,這裡就已被納入漢朝,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新唐書》說:“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就是說,李白的名字,得之於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夢見了太白星。後來,當李白入長安,賀知章在長安紫極宮一見到這位文學青年,立刻驚為天人,叫道:“子,謫仙人也!”原來李白正是太白星下凡。
李白在武則天統治的大唐帝國長到五歲。他五歲那一年,武則天去世,李白隨父親從碎葉到蜀中。二十年後,李白離家,獨自仗劍遠行,一步步走成了我們熟悉的那個李白。那時候的唐朝,僅李白的行程,就令我們驚歎不已。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李白詩歌裡的縱深感。他會寫“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也會寫“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假如他是導演,很難有一個攝影師,能跟上他焦距的變化。那種滲透在視覺與知覺裡的遼闊,我曾經從俄羅斯文學——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領略過。但他們都扎堆於十九世紀,而至少在一千多年前,這種浩大的心理空間就存在於中國的文學中。
雖然杜甫也是一生漂泊,但李白是從千里霜雪、萬里長風中脫胎出來的,所以他的生命裡,有龜茲舞和西涼樂的奔放,也有關山月和陽關雪的蒼茫。他不會因“茅屋為秋風所破”而感到憂傷,不是他的生命中沒有困頓,而是對他來說,這事太小了。
他不像杜甫那樣,執著於一時一事。李白有浪漫,有頑皮,時代捉弄他,他卻可以對時代扮個鬼臉。畢竟,那些人、那些事,在他看來都太小,不足以掛在心上或者寫進詩裡。所以,明代的江盈科在《雪濤詩評》裡說:“李青蓮是快活人,當其得意,無一語一字不是高華氣象……”
李白也有倒黴的時候,飯都吃不上了,於是寫下“餘亦不火食,遊梁同在陳”。“駱駝死了架子不倒”,都淪落到這步田地了,他依然嘴硬,把自己當成在陳蔡絕糧、七天吃不上飯的孔子,與聖人平起平坐。
他人生的最低谷,應該是被判流放夜郎,但在他的詩裡,找不見類似《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裡呈現出來的那種鬱悶。他的《早發白帝城》,很多人從小就會背,卻很少有人知道,這首詩就是他在流放夜郎的途中寫的。那一年,李白已經五十九歲。
白帝彩雲、江陵千里,給他帶來的彷彿不是流放邊疆的困厄,而是順風揚帆、瞬息千里的暢快。當然,這與他遇赦有關,但無論如何,三峽七百里,路程驚心動魄,讓人很難放鬆。不信,你可以看看酈道元在《水經注》裡的描述。
酈道元筆下的三峽,陰森險怪,可一旦切換至李白的視角,就立刻像舞臺上的佈景,被所有的燈光照亮,就連恐怖的猿鳴聲,都如音樂般悅耳清澈。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首詩,也被學界視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
李白並不是沒心沒肺,那個繁花似錦的朝代背後的困頓、飢餓、憤怒、寒冷,在李白的詩裡都能找到,比如《蜀道難》和《行路難》。他寫怨婦,首首都是在寫自己: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