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宮廷生前交班的特例。由於權位是讓渡的,兒皇就尊父皇為太上皇,於是便出現了兩代君主同堂的局面。這類太上皇,僅南宋就延續了三代,依次是宋高宗、宋孝宗與宋光宗。篇幅限制,這裡主要說說宋高宗與宋孝宗兩代同堂的那些事。
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下,在強大壓力下,宋高宗不得不宣佈將親赴前線督戰。作為皇儲的趙瑋得知戰報,不勝義憤,主動請纓,願意率師出征,為王前驅。正告病假的王府教授史浩聽說此事,急忙趕到王府告誡道:“太子不可將兵,這是古來慣例。”趙瑋畢竟缺乏做皇儲的政治經驗,他不知道,請纓出征正犯了搶班奪位威逼君上的大忌,鬧得不好還可能遭到廢黜。史浩立馬代為起草了悔過疏。高宗御覽趙瑋的第一封奏疏,正在疑怒之際,忽又收到他“痛自悔過”的第二封上書,改請扈從警蹕,以盡忠臣孝子之道,這才略釋疑怒。
歲末,確信金主亮已在內亂中被殺,宋高宗這才象徵性地北上,完成御駕親征的“壯舉”。隨駕過程中,趙瑋也學了乖,步步踩在臣子之道的點子上。他一路騎馬伴隨著父皇,哪怕雨雪打溼了朝服,也全然不顧,一副恭敬樣,還親自悉心安排父皇的飲食起居。皇子這番亮相,贏得群臣一片讚譽聲。
宋高宗察覺了朝臣內心的微妙動向,金軍的毀約更讓他的苟安政策丟盡了臉面。次年年初返回臨安不久,他就下詔宣佈禪位,趙瑋被正式立為皇太子,改名趙眘。趙眘的皇儲之路居然艱難地走了三十年,交班這才定局。高宗這年才五十六歲,身體十分健康。他經過深思熟慮才作出這一決策:讓一個聽命於己的繼承人替代自己處理朝政,自個兒既省得政事煩心,又能進一步換取他的知恩圖報;這樣,既可以安享尊榮,又可以在適當時候以太上皇身份左右大局。禪讓無疑是明智之策。
新皇帝宋孝宗尊宋高宗為太上皇,上尊號“光堯壽聖太上皇帝”。“光堯”無非頌揚其禪讓之德,比堯傳位給舜還要偉大光輝。在評價上給足面子,還祝太上皇長壽偉大,新君在政治經驗上大有長進。在立皇太子的儀式上,宋高宗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賴卿等掩覆。”他選擇孝宗,適時禪位,就是指望接班人知恩圖報,為他“掩覆失德”。
不管哪個朝代,一旦當上了太上皇,要的無非兩大特權:一是物質待遇上巧取豪奪揮霍享受的特權,一是大計方針上干預朝政左右大局的特權。南宋第一代太上皇也不例外。
先說前者。太上皇退居的德壽宮,由秦檜舊邸改建而成,因在大內之北,時稱北內。孝宗為他引西湖之水入德壽宮,營造出人間勝景,供其養尊處優。太上皇每月僅零花錢就有四萬貫(相當於朝廷大臣中最高月俸的一百倍),每年四十八萬貫支出,還不包括德壽宮的日常開銷。每逢生日,還得孝敬壽禮,銀五萬兩、錢五萬貫、絹五千匹是最常規的數碼。有一次,宋孝宗為上壽酒配一根壽星通犀帶,就花了十萬貫。一次酒醉中,宋孝宗隨口許諾另獻二十萬貫,事後不復憶起。太上皇卻惦記著這筆外快,在太上皇后前一再提及,太上皇后便用私房錢以兒皇的名義代為獻進。宋孝宗知道後,為討太上皇帝與太上皇后的歡心,反正不用他自個兒掏錢,翻個倍再獻四十萬貫。
不過,太上皇實在貪得無厭,竟指使貼身宦官開設酒庫,私自釀造德壽宮御酒。有位諫官上朝直奏:北內有私酤,完全無視國家的榷酒政策。太上皇聞訊勃然大怒,宋孝宗只得罷免其諫官之職。宰相。
再看後者。或許宋孝宗竭力滿足太上皇的物慾特權,是打算換來他在朝廷大政上對自己的放手。但太上皇並沒有如其禪位時宣稱的那樣,不問朝政,頤養天年。不僅宋孝宗新任命的宰執,往往必須到德壽宮“入謝”,面聽太上皇的“聖訓”,一到關鍵時刻,太上皇更是多方掣肘,出面干涉,尤其在事關抗金的原則問題上。即位之初,宋孝宗銳志北伐,便著手恢復岳飛的名譽,為了“掩覆”太上皇的“失德”,他煞費苦心在追復詔書中說“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聖意,與追復原官”,硬把殺害岳飛的元兇說成是“念之不忘”的聖君。也許見自己“失德”被洗白,太上皇對這事沒吭聲。
當孝宗力陳恢復大計時,太上皇斷然放話說:“等我百歲以後,你再討論這事吧!”這句話簡直就是“我在我說了算”那句話的宋代版。得知抗戰派領袖張浚再被起用,太上皇對孝宗說:“張浚徒有虛名,其實不過是專把國家名器錢物做人情的小人!”見孝宗不為所動,仍以張浚為相,太上皇便提出讓主和派湯思退出任左相,張浚當右相,企圖以宋制尊左的慣例,壓制主戰派,無奈之下,孝宗只得照辦。張浚提拔張孝祥任都督府參贊軍事,太上皇將他召至德壽宮,搶白道:“張孝祥一定很精通軍事吧!”迫使張浚更改任命。當聽到宋孝宗揹著他下達了北伐命令時,太上皇氣急敗壞地將其召入德壽宮,要他收回成命,在這節骨眼上,孝宗也只能以沉默不語來表示拒絕。
隆興北伐失利,宋金重開談判。宋孝宗同意張浚力主在談判中採取強硬的態度,湯思退卻全盤接受金國的領土要求,還以太上皇壓孝宗說:“宗社大計,奏稟太上皇帝再作決定。”氣得宋孝宗只能大罵湯思退的行徑“秦檜之不如”。在隆興和議中,由於太上皇的干預,南宋沒能爭取到更多的利益。宋孝宗在事後承認:“太上聖意,不敢重違。”
和議成立次年,金使入見,宋孝宗要求按金主亮南侵後的敵國之禮,由合門轉呈國書。此舉無非是外交較量,也表明孝宗對抗金大計耿耿於懷。金使則堅持按紹興和議舊儀,由宋帝在殿上親自起立,從使者手中接受國書。雙方僵持多日,最後太上皇發狠話,你不接,我去接。孝宗儘管一肚子的憋屈,也不得不循紹興舊例。總之,在北伐與和議的這幾年裡,號稱“北內”的德壽宮儼然成為凌駕在“大內”朝廷之上的又一個權力中心。
在南宋諸帝中,宋孝宗也許是唯一欲有作為的君主,晚年卻慨嘆未能洗雪國恥。其中固然外有地緣政治的均衡因素,但太上皇的牽制和干擾,讓他束手縛腳、有心無力,也是重要的內因。宋孝宗在位共二十七年,有二十五年處於太上皇的掣肘之下。在恢復大業上,太上皇一再教訓孝宗:“一旦用兵,對方不過事關勝負,我們卻是關乎存亡!”出於對太上皇“不忍違”(實際上也不敢違),在隆興北伐後,宋孝宗“用兵之意弗遂而終”。恢復故土,洗雪國恥,事關南宋朝廷的國是大計,姑且不論宋孝宗在這一問題上的是非功過,在太上皇的橫加干預下,他甚至連完整貫徹自己恢復意圖的條件都不具備。
淳熙十四年(1187),太上皇宋高宗終於嚥氣,但兒皇帝宋孝宗也已銳氣銷盡。太上皇與兒皇帝兩代君主同堂,這是專制君主政體下的怪胎。按理來說,對兩代君主同堂,作為兒皇帝的宋孝宗應該是最深知其弊而終受其累的,但歷史也真夠弔詭的,他在太上皇死後只做了兩年皇帝,竟然也禪讓給了兒子,自己也做上了太上皇。他的太上皇命可沒有宋高宗那麼好,落了個棲棲惶惶的結局;他的兒子宋光宗在位五年,因精神病發作,不得不再禪讓給唯一的皇二代宋寧宗。讀史至此,你不得不感嘆:榜樣的力量真偉大,制度的惰性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