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間,廣西發生了一起公務迎送中官逼死官的慘案。
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科考季,廣西學政梅立本到鬱林州主持考試,同年登科入仕的陸川縣知縣楊槤負責接待梅立本一行,承擔了他們的飲食起居和各項供應。梅立本“用夫至數百名之多”,面對楊槤的盡心接待依然不滿,屢屢刁難,“逼勒供應”,甚至逼迫楊槤下跪,叫囂要參他一本。在梅立本的肆意凌辱和威脅下,楊槤忿恨自刎。
乾隆帝得知此事後,認為學政一職本就“優給養廉”,梅立本卻不知潔己奉公,還以考試供應為理由,“恣意勒索、凌辱逼命”。後來梅立本被革職,並被查抄了家產。
楊槤案是古代官場迎來送往中的極端案例,但如果說迎來送往有可能決定官員的命運或前途卻一點也不誇張,同時,也嚴重影響著官場的風氣。
作為古代官場應酬中的重要形式,迎來送往是公務活動的組成部分,也是一門複雜的學問。
對官員迎來送往的記載,最早見於西漢。這一時期選官制度逐漸完善發展,地方官員無論是到任還是離任,或是中央官員到地方執行公務、將軍出征途經,地方上都要進行迎送。
漢武帝時,為打擊地方豪強,出現不少酷吏,南陽人寧成便是其一。御史大夫公孫弘曾認為寧成治理百姓猶如兇狼牧羊,即便後來寧成被罷官居家,其“威重於郡守”。但在另一酷吏義縱被任命為南陽太守後,寧成依然小心翼翼地到城外“側行送迎”,可見此時對地方官員的迎送已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霍去病出徵匈奴時,途經河東,河東太守也到郊外迎接,親自揹著弓箭,引路至平陽傳舍,為霍去病一行人安排好食宿,還引薦了霍去病的生父霍仲孺,父子相認。
迎送把握好度,實際上在古代官場是有利於公務開展的,有的朝代有“送故主簿”的職位,專門負責應酬過往官員。但這樣的制度往往會走偏,成為部分官員鑽空子的漏洞。東漢陽嘉元年(132)尚書令左雄上書漢順帝,表示地方小官俸祿微薄,車馬衣服等供應都來自於百姓,廉潔自謙的官員只拿取恰當的部分,貪官汙吏則想盡辦法以公濟私,此外,官員往往任期未到就頻繁進行調動,送迎開支甚巨,對政事和百姓都造成了巨大負擔。漢末魏初名士劉虞曾上表論治國之道,其中也提到小官流動頻繁,“往來不已,送迎之煩,不可勝計”,足見此時迎來送往的弊端已引起了官場有識之士的注意。
與物件是到任和離任官員的迎送相比,地方官員顯然更重視對朝廷要員過境時的應酬招待。這是因為,地方官員要想晉升,除了按部就班甚至需要依憑一些運氣的考課考核外,上級官員的舉薦提攜更加重要。如果遇到朝廷要員來到自己轄區,自然是要竭力討其歡心,甚至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修路造橋,以期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同樣,就算沒有抱著加官進爵的想法,招待稍有怠慢,可能連眼前的既得利益都守不住。
王景歷仕五代和北宋六朝,是一名功勳卓著的將領,先後獲封太原郡王、鳳翔節度使。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官員,“每朝廷使至,雖卑位必降階送迎,周旋盡禮”,應酬來到他地盤的朝廷官員時,也是謙遜禮讓,小心翼翼。《宋史》認為這樣的王景“性謙退,折節下士”,換一個角度說,他又何嘗不是深諳迎來送往的學問,透過示弱讓自己在宋初平穩地安享晚年。
萬曆二十三年(1595),科場、官場數次失意的袁宏道,終於被選為吳縣縣令,但期盼已久的公職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好。在給友人沈廣乘的信中,袁宏道抱怨“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袁宏道發現,做官面對的是如雲的上官、如雨的過客,“苦哉,苦哉”。但同時,他卻也明白了迎送這門學問的訣竅——面對上官只需要一副賤皮骨,面對過客只需要一副笑嘴臉,只要掌握了,便只苦而不難。
袁宏道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很快就託故辭官。但古代官場中,更多的官員鑽營迎來送往的應酬技巧,企圖透過這種“偏道”向上攀爬。
晚清官員張集馨在《道鹹宦海見聞錄》對迎來送往的應酬有詳細的記錄。清朝的迎送一般由糧道承辦,西安地理位置重要,“西藏、新疆以及隴、蜀皆道所必經”,張集馨任陝西糧道時見慣了迎送的場面,一般流程是過客到境、地方官員迎接、張燈結綵、傳戲備席。
戲要準備兩班,席也分上、中兩個檔次,分別是5桌和14桌。上席每桌必備燕窩燒烤,中席則安排魚翅海參。西安地處內陸,許多山珍海味並不易得,但糧道必須想方設法準備,否則會被認為“慳吝”。待過客離開時,地方官員又一齊到城西相送,並根據對方官階高低贈送盤纏。
有時久久沒有官員過往,地方官員還得主動邀請,以便聯絡感情。張集馨的友人曾寫信詢問他的情況,他只回複道:“終日送往迎來、聽戲宴會,有識者恥之。”在頻繁的迎送應酬中,官員根本無心問政治民,反而會絞盡腦汁地填補鉅額花費,形成貪腐之風。
許多官員都苦於迎送,但有些人卻“樂在其中”。官員迎送與否都是帶著明確目的的,在趨利避害的心態下,有官員喊苦喊累,也有官員趨之若鶩,即便付出了巨大代價。
在世情小說《金瓶梅》中,西門慶透過賄賂權臣蔡京蔡太師,得到了清河縣刑理司副千戶之職,正五品。拜蔡京為義父的新科狀元蔡蘊奉命回原籍省親,將路過清河縣。西門慶保證,不管蔡狀元要多少盤纏,“我這裡無不奉命”。
後來,已經成為巡鹽御史的蔡蘊再次來到清河,還帶上了另一位宋御史。西門慶這一次的迎送工作搞得聲勢浩大,“鬨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費夠千兩金銀”。宋御史從一開始的冷漠以待,到後面熱情致謝,也是看上了西門慶背後的財力。他請託西門慶在家裡幫他代辦宴席,招待奉欽差殿前六黃太尉。此後,但凡重要官員過境,都要由西門慶出錢做東,極盡迎送之事。
照理說宋御史的官級比西門慶小,他是七品,而西門慶是正五品千戶,但巡按手握考評彈劾地方官員的大權,西門慶不得不小心應付。
說到底,迎來送往作為古代官場應酬的一種形式,具有極強的政治功利性。紹興二十五年(1155),秦檜養子秦熺從建康回京,途經平江時,“守臣湯鵬舉先往吳江道周伺候數日,迎送甚謹”。而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范仲淹被貶饒州時,“歷十餘州,無一人出迎”。官場炎涼冷暖,就在這迎送之間一望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