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被俘

[ 歷史故事 ]

自三閭大夫屈原被當權者放逐,披髮散衽在江畔苦吟之後,歷代詩人遭遇貶謫已成見慣不怪的常態。宋代文豪蘇東坡與文臣之間的博弈與較量,說到底還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而比遭貶謫更悲慘的是被俘,那就完全屬於“敵我矛盾”了。矛盾性質不同,對人的考量標準也相異,前者主要考驗是否忠誠,後者主要看其有無氣節。失之忠,則為奸,失之節,則為偽。逆臣賊子比奸佞小人更加不堪,更讓人不齒,奸佞猶可自辯,可自我粉飾,附逆則千夫所指,無可原諒了。因此,被俘的心態肯定比被貶謫更為糟糕,人生的考驗就更為峻烈。

李白自25歲“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便立下凌雲之志,要出將入相,建功立業。他是一個自視甚高、狂傲自尊的文人,“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曾入朝任翰林供奉,享受過“龍巾拭吐,御手調羹”的超級禮遇。但在皇帝眼裡只是一介吟花弄月的御用文人罷了,不堪大用,李白又狂放不羈,得罪了宦官高力士和楊貴妃,終被皇帝“賜金放還”,整日流連於名山大川,沉醉於觥籌美酒。然而,李白的雄心壯志從來不曾泯滅,貌似灰燼裡邊埋藏著火種,稍遇風吹,便會熊熊燃燒。安史之亂致天下大亂,乾綱大亂,唐玄宗逃亡川蜀,幾個王子有機可乘,蠢蠢欲動。其中永王璘鬧騰得最猛,他是唐玄宗第十六子,從小喪母,被三哥唐肅宗收養,每天晚上都抱在懷裡睡覺,兄弟極為友愛。永王璘聰敏好學,長得比較難看,眼睛還有點毛病。國家發生叛亂,皇帝把王子們都發動起來參與平叛,這沒問題,但乘機壯大勢力,尾大不掉,卻是皇帝的最大忌諱。永王璘被玄宗詔令為四道節度使兼江陵郡大都督,遂招募數萬兵士,廣積財富,聲威赫赫。這引起新皇帝唐肅宗的猜忌,他剛把老爹逼成了太上皇,豈容老弟坐大覬覦皇位?於是詔令永王璘回蜀,去到老爹膝下繼續承歡吧,卻遭到拒絕。不僅如此,永王璘還大大咧咧令水軍揮師東上,這分明是與朝廷分庭抗禮,要造反的節奏啊。我們的詩仙李白先生對政治一竅不通,醉醺醺地就應邀從廬山投到永王璘幕府了,幻想著就此大幹一番,一顯身手,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當時他寫了《別內赴徵三首》,其二曰:“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呵呵,李白雖然和妻子依依不捨,但還是很樂觀啊,自比成功了的蘇秦,到時候會帶著黃金印回家。在唐代,文人入幕,加入某一官員的團隊,一謀薪水,二謀高就,是一件常見的事情,如杜甫、韓愈、白居易、李商隱、杜牧等都有過這種經歷,被稱作“幕僚”。這種依附的關係最容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含有潛在的危險。在王子幕府中任職,李白似乎是少見的一個,榮耀,但高危。書生李白只看到了榮耀,沒有覺察到高危,都年近花甲了,依然幼稚如孩童,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絲毫不知永王璘心有異志,卻對其大唱讚歌,寫了一組詩《永王東巡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丹陽北固是吳關,畫出樓船雲水間。千巖烽火連滄海,兩岸旌旗繞碧山。”“王出三江按五湖,樓船跨海次揚都。戰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長風掛席勢難回,海動山傾古月摧。君看帝子浮江日,似以龍驤出峽來。”“試借君王御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這些美詞壯句只能獻給皇帝陛下,豈能獻給王臣?即使永王璘沒有反心二志,你這樣寫,豈不是把永王架到火上烤嗎?何況永王璘正在磨刀霍霍呢!《舊唐書》雲:“璘生於宮中,不更人事,……為左右眩惑,遂謀狂悖。”這“左右眩惑”難免沒有大詩人李白寫詩鼓譟的成分。一個政治白痴遇到一個書呆子,不遭敗也難。

儘管唐肅宗和永王璘從小關係不錯,然而一旦龍椅受到威脅就絕對翻臉無情,立即派大軍鎮壓。永王璘兵敗,中箭身亡,樹倒猢猻散,李白因此被政府軍俘獲。按唐律,李白應該被處斬,這時,李白以前救過的人救了他,這人就是大將軍心情在《早發白帝城》一詩中顯露無遺:“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曾寫過一首《南奔書懷》,對其入幕永王璘府中一事做了較為詳盡的描述和反思,自然也有自辯之意,從中可以一窺李白的心路歷程。“甯戚未匡齊,陳平終佐漢。”——這是其初心;“侍筆黃金臺,傳觴青玉案。”——這是其工作;“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叛。”——這是寫事實;“太白夜食昴,長虹日中貫。”——這是表忠心;“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這是抒感慨。清代學者王琦評曰:“‘拔劍擊前柱二句,自傷其志之不能遂,而反有從王為亂之名,身敗名裂,更向何人一為申論。拔劍擊柱,慷慨悲歌,出處之難,太白蓋自嗟其不幸矣。”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當我們今天搖頭晃腦吟誦盛唐三大詩人的美麗詩篇,沉醉迷戀其中時,可否想到他們這絢爛的背後隱藏著詩人多少難以言說的隱痛和悲傷?生命的華彩樂章裡邊又跳蕩著幾多不堪和不諧的音符?重新翻開這隱秘的一頁,不是為了揭短爆醜,詩人那蝕骨噬心的痛苦幽怨,讓我們觸控到他們作為一個個體的生命最真實的心跳和體溫,一窺歷史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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