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朝陽區邊緣的皮村,記者見到了“打工春晚”的操盤者王德志。在央視已經無法壟斷“春晚市場”的2012年春節,這場春晚因由農民工自導自演而獨樹一幟,更因意外地請到崔永元主持而火速躥紅。
只是,在那一片喝彩聲中,是否也有人靜下心來細細體會,剝開精彩紛呈的外殼,去看看其內裡包裹著的一個“低微”階層發出的集體吶喊?
一場關於命運的抗爭
柏油公路的末端是綿延一公里的兩排破舊單層民房,王德志身穿一件乾淨而簡陋的羽絨服早已等候在小院門口。
王德志出生在內蒙古興安盟科爾沁右旗躍進馬場,家裡靠20畝葵花地維持生計。兒時的他成績很好,總是夢想透過考學走出農村,但貧寒逼迫他剛念初一便輟學。1995年,王德志已經虛歲二十。王德志自詡善於表達,想到了去北京說相聲。
那年全家的收入共1500元,王德志偷偷揣上700元,擠進了開往北京的硬座。第二天一早,他趕到中央電視臺的傳達室。“我想參加今年春晚的相聲。”透過厚厚玻璃上的傳聲孔,王德志向傳達員喊話。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瞟了他一眼,用“京片子”回了一句,“哪兒來的呀?”接下來,她再也沒有看他一眼,只是低著頭告訴他,今年的春晚已經錄完了。隨後,王德志被一隊上訪的外地人推了出來。
深秋的北京陣陣寒意,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待下來吧,學相聲,王德志作出了決定。可待下來談何容易?捏了捏兜裡的600元錢,王德志被命運甩進了數以百萬計的打工隊伍。
一晃已是2002年,他離相聲的夢想已經越來越遠。這年,他從《北京晨報》的中縫廣告中看到了一則相聲培訓的廣告,交了400元學費。師傅門下收了不少和王德志一樣懷揣著文藝理想的農村來的打工仔,但唯獨偏愛他,因為他勤奮好學,而且是唯一不拖欠學費的。師傅甚至將自己的孫子配給王德志當“捧角兒”。師傅經常安排徒弟們去工廠、社群和部隊義演,王德志終於有了登臺說相聲的機會,也因為這些舞臺認識了孫元、孫桓等與自己有著同樣身世和理想的人。他們越走越近,“新工人藝術團”便漸漸有了雛形。
王德志說,此前自己就像被洪水沖走的螞蚱。洪水捲來一個麵包,他就啃幾口麵包;洪水捲來一口白菜,他就嚥下白菜。只有和哥們兒們在一起,那才像是踩到了小綠地。也正是在那時候,王德志有了最懵懂的“階層意識”:既然都是外來打工者,他們只演反映這個階層的節目,也只給這個階層演出。
子弟學校,改變孩子未來的真假命題
2002年前後,香港樂施會給王德志所在的藝術團提供了首筆資助:全團10多個人,每月能領到2000元的工資,但要完成平均每週一次的義演。這一年,打工藝術團開始吸引了媒體的關注。崔永元的“小崔說事”請過他們,外省市的電視臺也請他們錄節目,紙媒的採訪更是鋪天蓋地。建築音像出版社的某領導得知這個訊息,力排眾議地給他們出了一張唱片。因為這名領導早年也在建築工地工作過。
《天下打工是一家》這張唱片賣得很火,藝術團總共拿到了7萬多元的版稅,這是他們平生得到的最大一筆勞動所得。怎麼用?一位兄弟提出辦個打工學校。沒有一個人反對就定了下來。在京郊的金盞鄉,他們租下了幾所平房,籌備起了“皮村同心實驗學校”。
那時候,王德志和幾名兄弟還擠在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平房裡,他們“天真”地堅信,可以透過教育讓這個“階層”的孩子們在成年後離開他們的“階層”。
他們聘請的老師一半持有教師資格證,還有一些是打工者裡的民辦教師,剩下的是志願者,但他們的學校始終沒有取得市政府認可的“辦學資格”。王德志平靜地對記者說。市裡“清理”打工子弟學校的進度幾乎和城市化的速度如出一轍,城市開進到哪裡,這些學校就毫不留情地從哪裡消失。如今,市政公路已經修到了學校,鋼筋混凝土伴隨的轟鳴也奏響了金盞鄉的開發熱曲。父親們把自己的苦力融入到城市的未來,也在同時趕走自己孩子的未來。這很諷刺。
這是中國城市化高歌猛進背後的畸態,箇中的苦澀和心酸王德志不想說,但記者體會得到。
今天的王德志已經少了當年辦學時的理想化。現實告訴他,透過學習來改變“階層”的上升通道,只是在理論上還存在。二三十年後,孩子們中也許會出那麼一兩個博士、科學家、官員,甚至還會有幾個老闆,但絕大多數依然還是會重複父母的工作和生活。如今,他只是希望這批孩子在透過自己的勞力維生的時候,能有一些起碼的尊嚴。
王德志必須面對高年級的孩子們。剛辦學時,有官員告訴他,市裡的政策會變的,將來的公立學校會接收外來務工子弟。5年過去,市政府到底出臺了“初中按居住地接收學生”的政策。但在金領和白領拿著贊助費都擠不到一個就讀資格的當下,這個政策對王德志們來說只是鏡中月。好在大興的一家職業中專同意接收這裡的畢業生,王德志多少有些欣慰——
既然大部分的孩子未來還是打工的命,高階技工總比純靠體力要好些。
草根吶喊,打工春晚的火爆邏輯
如今,新工人藝術團還在定期為打工者義演,受外地工友邀請他們還進行過全國巡演。他們把自己的“階層意識”編入歌舞、相聲、小品中,比如《咱們工人有力量》,比如《黑心老闆欠工錢》,比如《誰在貢獻中國經濟成長》,自然是得到了打工者們的歡迎,但有時候也會遇到麻煩。
當小品中正在諷刺老闆出爾反爾時,坐在前排的老闆像被電擊一般跳上舞臺,手臂一揮吼道:“別演了,別演了!”頓時電閘一關,舞臺暗了下來。類似的經歷,他們前兩年碰到了不少,尤其是當他們名氣越來越大,老闆們有的乾脆給他們閉門羹,有的在邀請前要求審查節目。王德志對越來越歌舞昇平的演出漸漸失去了興趣,舞臺也漸漸轉移到了“社群”。
王德志所說的“社群”,指的是收入最低的外來打工者聚居的地方。
和王德志交談,記者很強烈地感到他用詞“考究”。比如,交流之初記者用了“農民工”這個詞。為了淡化“民工”這個詞引起的歧視,世紀之初官方創造了“農民工”這個中性詞彙,但王德志仍然認為這個詞彙“不講究”,他更堅持用“工人”來表述這個群體。和記者“談判”後,我們都才認可“打工者”這個稱謂。比如王德志所謂的“工廠”,其實專指的是“以體力和簡單勞動進行生產的勞動密集型私營中小企業,以及建築工地”。老闆就單指民營企業主。而他所謂的“階層”,也早已不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當代化”語境下的“階層”了。
相比用詞的“考究”,更讓記者“如履薄冰”的是,每當記者試圖用老闆的立場去啟發接下來的話題時,王德志就會一改起初的平和,要麼輕蔑,要麼憤怒。“老闆有什麼可憐的?他的哪一分錢不是在我們身上賺取的?”“不排除有個別的老闆很善良,但我們說的是這個‘階層’”。
——是歸咎於他的“階層侷限性”,還是因沒有這群人的人生經歷而無法“感同身受”?記者至今依然無法釋懷。
談及“打工春晚”,在作為操盤者的王德志看來頗有些信手拈來。
節目都是現成的,無外乎再創作一兩個新的;演員也是現成的,無外乎從外地請幾個同行做外援;舞臺是現成的,在金盞鄉長租了一個倉庫,改建成了能容納300人的劇場;觀眾更是現成的,不擔心空場,只怕容納不下。孫桓無意提到請崔永元客串,因為央視那麼多主持人他們只和崔永元對過話,只是一個創意而已,沒有抱多大希望。孫桓在微博私信裡向崔永元發出了邀請,當收到回覆“如果沒有更重要的活動,一定來”時,他們依然認為這純屬“禮貌性的回絕”。
直到演出舉行前的一天下午,崔永元真的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才相信,崔永元真的來了。
事實上,崔永元竟真的是推了一場“更重要的活動”來主持他們的春晚——這天,他缺席了中國慈善年會。本來,他應該作為傳播公益的先進典型,在官員和明星雲集的會場裡接受致敬,獲得獎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