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 “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 “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 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 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 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 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 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 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 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 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 ,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 ,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 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 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 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 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 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 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 ,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 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 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 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 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 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 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 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 “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 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 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 ,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 ,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 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 ,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 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 ,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 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 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 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 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 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 “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 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 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 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 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 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 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 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 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 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 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 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 !’”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 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 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 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 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 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 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 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 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 ,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 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 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 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 ,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 殆矣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 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 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 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 ?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 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 ,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 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 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 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 。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田子方譯文

  魏國一位賢士,姓田名方,人稱他田子方,亦即田先 生方,應召進宮,陪魏文侯談話。文侯早年建立魏國,修 水利,助農耕,搞改革,向外掠奪領土,雄霸一時。現在 老了,壯心銷磨,有閒找讀書人談談哲理。田子方談話時 多次提到溪工先生,對他表示讚賞。

  文侯說:“那位溪工先生是你的老師吧?”

  子方說:“不。他是我的老鄉。我讚賞他能說會道, 多次言中。”

  文侯說:“那你無師自通嗎?”

  子方說:“有師。”

  文侯說:“你的老師是誰呀?”

  子方說:“我的老師家住東城牆內,所以複姓東郭, 名順,人稱他東郭順子。”

  文侯說:“田先生,你可從未提到過他,讚賞過他。 這又是為什麼?”

  子方說:“他是真人,人貌仙心。他的態度隨和,俯 順世俗,卻又固守正德。他的目光清澈,看透世俗,卻又 包容萬物。遇見不講道理的人,他便嚴肅開導,使他打消 邪念。我天天在宮中陪伴你,還有什麼資格提到他,讚賞 他!”

  田子方告辭後,魏文侯心頭空虛得發慌,有一種被遺 棄的感覺,悶了好久,不想說話。在他旁邊立正侍候的內 臣們找些話頭給他解悶,仍提不起他的興趣。他叫著他們 的名字,要他們聽清楚,然後長嘆一聲,說:“愈走愈遠 了!愈走愈遠了!那些道德完美的君子,都拋開我,愈走 愈遠了!回想我年輕時,讀聖賢的經典,學仁義的行為, 相信那一套是最高峰了。現在老了,才聽說世界上還有另 一類人,例如田子方的老師東郭順子,他們操的是另一套 道德,那才真完美。他們是真人。我很失望,精神垮了動 不得身,嘴巴鎖了說不得話。我讀的我學的那一套算什麼 。泥塑的假人,當不得真!只有一點是真的,當初建立魏 國,我給自己戴上枷鎖,鎖死了,掙不脫,這是真的!”

  楚國一位修道養德之士,姓溫名雪,有伯爵的身份, 人尊稱他溫伯雪子,亦即溫伯爵雪先生,有事北去齊國, 路過魯國,投宿旅館。館僕報告,一位魯國紳士求見。溫 伯雪子說:“不要放他進來。那些中原儒派紳士,我很了 解,他們講禮談義頭頭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隔靴 搔癢。出去告訴他,我不願見客。”

  溫伯雪子到齊國辦完事,歸途又投宿魯國的這家旅館 ,那位紳士又來求見。溫伯雪子想:“連續求見,顯然是 安了心要來幫助我。”便吩咐館僕引客人進來。

  溫伯雪子到客廳見了客,回住房直嘆氣。第二天那位 紳士又來了。溫伯雪子見了客,回住房又嘆氣,隨身僕人 問:“伯爺再次見了那位客人,回來總要嘆氣,到底為啥 喲?”

  溫伯雪子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那些中原儒派紳 士,講禮談義頭頭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這兩天見 我的那位就非常講禮。他在客廳內大走其臺步,演戲似的 。前行,他繞半個圓周,這是所謂合規。後退,他踏一條 直線,這是所謂合矩。發言,曼聲柔語,一俯一仰一搖一 擺,上身宛轉而有韻律,這是所謂如龍。靜坐,挺胸收腹 ,雙臂直撐在兩膝上,眼睛平視而有威儀,這是所謂如虎 。聽他談義,也頗有趣。他批評我時,眼淚汪汪的,一心 孝敬,就象他是我的兒。他訓導我時,裝模作樣的,滿臉 正經,就象他是我的爸。應酬這樣的客人,還能不嘆氣! ”

  孔子也去見了溫伯雪子。兩人寒暄完畢,不再說應酬 話,更不討論問題,面面相覷,偶有點頭微笑而已。孔子 的保鏢仲子路大惑不解,從旅館出來後,說:“我的老師 喲,你不是說早就想拜訪溫伯雪子嗎。現在見到了,為啥 不跟他討論討論呀?”

  孔子說:“像他那樣修道養德之士,早已超凡入聖。 他想要告訴你什麼話,完全不需要語言的表述,只用目光 觸你一下,你便領悟了。所謂目擊道存便是如此。”

  顏回愁眉苦臉,心頭有問題,來請教孔子。他說:“ 老師,你是我的榜樣。你走,我跟著走。你跑,我跟著跑 。你騎馬,我跟著騎馬。你若快馬加鞭,絕塵而去,我就 乾瞪眼,跟不上你了。”

  孔子問:“回啊,你是什麼意思?”

  顏回說:“你走,我跟著走,意思是你發言,我跟著 發言。你跑,我跟著跑,意思是你演說,我跟著演說。你 騎馬,我跟著騎馬,意思是你傳道,我跟著傳道。你若快 馬加鞭,絕塵而去,我就乾瞪眼,跟不上你了,意思是你 不必多費唇舌就能受到別人的信任,不必一一親善就能留 下普遍的好感,不必掌握實權就能取得眾人的擁戴,而我 呢,不曉得該怎樣才做得到。就是這個意思罷了。”

  孔子不以為然的唔了一聲,說:“不弄清楚可不行喲 。死亡固然可悲,人還活生生的,壯志早已消沉,心先死 了,那才真可悲呢。鼓起勇氣,縮短差距,繼續追趕,不 要停蹄。你抬頭看太陽,出東海,入西山,馬不停蹄的奔 跑喲。世間萬物以太陽為榜樣,各自奔跑在變化的旅途, 何曾停蹄。太陽下直立的人類,目視遠方,腳踏大地,有 待太陽照亮,方能從事勞作,獲得成就。人是有待的,有 待太陽出而顯現,有待太陽入而隱沒。出生不過是特殊的 顯現,入死不過是特殊的隱沒。萬物都是有待的,有待出 生而顯現,有待人死而隱沒。拿我自己來說,自從陰陽結 合,我被造成胚胎以後,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須活下去 ,等待將來死,也就是有待特殊的隱沒。在有待的狀況, 我遵循生物的存活原則,晝夜不停趕路,不曉得終點在何 處。我原本是渾然不覺被造成胚胎的,出生後的一切也不 是我能預先料到的。走,跑,騎馬,快馬絕塵,皆是命運 安排,我只奉命天天趕路罷了。”

  孔子又說:“我們一直並肩趕路,挽臂偕行,如果真 的失散,那就太可悲啦。在變化的旅途,你恐怕至今仍滯 留在我從前歇過腳的地方。在那個地方,正如你所說,我 曾經受到別人的信任,留下普遍的好感,取得眾人的擁戴 ,象喻的說法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回啊,那是從前的 事,都匆匆過去了,而你卻把歷史當作現實,念念不忘, 要去那裡探索。這好比天晚了,騾馬市場散了,馬販子走 空了,你卻跑去買馬。對從前的你,我報以淡忘;對從前 的我,你也答以淡忘吧。我們互相淡忘從前,告別歷史, 應該高興,何必愁眉苦臉的呀。從前的舊我被你淡忘了, 現今的新我仍在你身邊,怎麼會跟不上呢。讓我們以新面 目把握現實吧。”

  孔子拜訪老聃,迫不及待。跨入室內,發現老聃剛洗 了頭,紛披水溼的長髮,站在窗前晾乾。瞧那守靜的模樣 ,紋絲不動,靈魂脫體遠遊去了,剩一副軀殼,不像個活 人。孔子急忙迴避,退到室外等待。直到聽見室內有響動 了,才走進去。

  孔子說:“到底是我眼花了喲?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那樣的喲?剛才先生肢體僵倔,挺立不動,就象枯樹 ,彷彿已經辭別人世,獨自活在另一神秘的境界中。”

  老聃說:“我神遊了宇宙的原始狀態。”

  孔子說:“你在說啥呀?”

  老聃說:“宇宙的原始狀態,用理論不可能闡釋明白 ,用語言不可能敘述清楚。真相既然沒法認識透徹,那就 嘗試為你浮光掠影的談談印象吧。渾沌一分為二,上有了 天,下有了地。純陰之氣冷颼颼的從地下升起,純陽之氣 熱烘烘的從天上降落。陰陽二氣結合,造成萬物。萬物演 變,顯示出秩序性,也就是規律性,似乎有誰幕後導演, 但是他從來不登臺亮相。此物消亡了,彼物滋生了。此物 盛行了,彼物衰微了。此物隱沒了,彼物顯現了。太陽軌 跡悄悄修改了,月亮相貌漸漸變化了。以上種種事件天天 發生,似乎有誰暗中效勞,但是他從來不要求記功。一切 出生從何處來?從有機分子來。一切入死回何處去?回有 機分子去。可知生死迴圈不已,起點就是終點,所以沒有 絕對的起點;終點就是起點,所以沒有絕對的終點。宇宙 除了他,從不亮相的他,從不記功的他,誰有資格作主! 他是誰?他是道。”

  孔子說:“請問修道。”

  老聃說:“由修道而得道,那才是美之最,樂之最。 精神進入至美至樂之境,便是至人。”

  孔子說:“我想了解怎樣修道。”

  老聃說:“草食動物不怕遷移,只要有一大片草地, 哪裡都能生存。水生動物不怕遷移,只要有一大片水域, 哪裡都能生存。這裡遷那裡,那裡移這裡,量變而已,很 快適應環境。只要享有水草常態,那些動物便不至於喜怒 哀樂交戰胸間。由此可知,低等動物也是安於常態的啊。 天陽地陰,二氣造成萬物。用齊物的觀點看,萬物同根, 根在陰陽二氣。這便是一切生命的共性之所在。修道尋根 ,認同一切生命,悟到萬物不但同根,而且同體,便能看 見小我之上有個大我,那是宇宙生命,那是常態。低等動 物都能安常,何況人呢。從大我的高度看,我的四肢和胴 體,五臟和骨胳,等同塵垢,有也好,無也好,不足輕重 ,何必縈懷。生死啦始終啦等同晝夜,何必喜怒哀樂交戰 胸間。至於得失啦禍福啦更不足輕重了,何必喜得哀失, 攘禍祈福。那些隸屬於我的富貴榮華被我清洗了,好比清 洗一身汙泥,因為我悟到身體比汙泥更有價值。作為個體 生命,我的價值表現於宇宙生命之內,所以我敢說,我是 寶貴的。所謂至美,亦即美之最,就在這裡呀。是的,我 的生命會變形,但不會失去。況且千變萬化,我的生命也 不會有終點,還愁什麼。所謂至樂,亦即樂之最,就在這 裡呀。精神至美至樂之境,其他修道者都有體會的。”

  孔子說:“先生品德那樣高尚,仍要借用真理來調整 自己的思想,不能忘言忘理,直接得道。這樣看來,古代 人君子如果想得道,都免不了要調整自己的思想了?”

  老聃說:“那倒不然。泉水趵跳湧起,不借人工鑿引 ,自然形成,便是一例。至人不同於一般的君子,他不受 外物的隔離,所以不需要調整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自然的 得道了。天高,自然的高,難道需要調整?地厚,自然的 厚,難道需要調整?日月光明,自然的光明,難道需要調 整?”

  孔子告辭出門,對顏回說:“我是一隻小飛蟲喲,悶 在米酒甕中修道!不是老聃先生揭開甕蓋,我怎曉得甕外 還有高天大地呀!”

  莊子旅遊魯國,拜見國王。國王耐心聽莊子談無為, 反應冷淡,說:“我國提倡文明,培養大批儒士,講書 ,習禮義。先生信守無為主義,不合我們國情,所以很少 有人講習。”

  莊子說:“魯國儒士很少。”

  國王說:“滿城儒服,長袍寬袖,圓帽方靴。你在大 街小巷都看見了,還嫌少嗎?”

  莊子說:“在下莊周也曾聽說,儒士打扮很不尋常。 天圓,帽子也做成圓筒形,戴在頭上表示上知天象。地方 ,靴子也做成方船形,踏在腳下表示下知地理。儒士性情 往往迂緩,所以胸前還得佩戴玉□[“決”字以“王”代 “冫”],玉環敲個斷缺,表示辦事有斷決力。不過在下 認為,君子信守儒家思想,未必都穿儒服。反過來說,穿 了儒服的人,未必都懂儒家思想。陛下認為我說錯了,不 妨通令全國:凡不信守儒家思想,而敢穿儒服者,處以死 刑。”

  國王立即通令全國。五天期限滿了,全國城鄉所有儒 士盡換新裝,不敢再穿儒服。但有一位成年男士,偏要穿 一身嶄新的儒服,顯然是趕縫的,立正站在王宮外,毫無 懼色。滿城假儒跑來圍觀,誰也不認識他。

  國王召見這位男士、考問政治,提出一連串的難題。 男士的回答都符合儒家思想,頭頭是道。

  莊子說:“魯國文明,不過一儒。多嗎?”

  百里奚是虞國的大夫,國破流落秦國,做了奴隸。秦 穆公吩咐他去養牛,他便一心養牛。別的奴隸夢想升官發 財,百里奚不,所以他養的牛條條肥壯。秦穆公知道他品 德高尚,從牛棚把他提拔到朝廷當了相爺,忘記了他曾經 是奴隸,身份僅值五張羊皮。這是春秋時代的故事了。

  更早些呢,堯帝時代,天下太平。歷山有個農夫,名 舜,隸屬有虞氏族。舜的父母暴虐,弟弟惡劣,串起來 陷害他,多次差點把他害死。可他仍然孝順父母,愛護 弟弟,委屈求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堯帝知道 他品德高尚,深受感動,提拔他做接班人,就是後來的 舜帝。

  宋元君招募畫師,準備繪製宋國地圖。報名那天,各 地畫師紛紛趕來。宋元君到現場親自接見,拱手作揖,一 一問好,表示謙恭下士。其實這是當面考察,等於面試。 明天還要筆試,擇優錄取,正式聘用。

  宋元君行禮時,眾畫師受寵若驚,慌慌張張的俯身答 禮,然後端正肅立。有不少畫師技癢了,舔筆調墨,可笑 的迫不及待。宋元君看在眼裡,心中有數:至少一半是畫 匠,不夠格,要刮掉!

  這時候有一位遲到的畫師,滿臉傲慢相,大搖大擺走 來,懶得俯身答禮,也不端正肅立,最使人吃驚的是,他 竟敢提前退場,回招待所去了。

  宋元君示意背後的小臣,叫去調查調查。

  小臣去,回來稟報:“那傢伙回房間,脫成了半裸體 ,斜坐炕上,兩腿張成八字,真是一副傲慢相。”

  宋元君說:“錄取吧,這是真畫師!”

  周文王去郊遊,來到渭河邊的臧村,偶遇一位老人釣 魚。看了好久,竟無所釣。文王發現,釣線未系釣鉤,難 怪一無所釣。別人持竿都是有所釣而釣的,老人卻是無所 釣而釣的,還天天持釣竿。

  文王派員暗訪,知道老人是有德的隱士,而且治國有 術,人才難得。本想請他出來執掌行政,又怕大臣不高興 ,長輩不放心。如果作罷論呢,又不忍看見百姓頭上沒有 保護傘。文王為此想了一夜,早晨坐朝,告訴大夫級以上 的官員們:“昨夜寡人夢見一位郎官,油黑臉,絡腮鬍, 騎花馬,馬蹄硃紅色,跑來向我傳達命令:把你的行政工 作委派給臧村老人,百姓便有救啦!那位郎官沒有說明是 誰人的命令。”

  官員們驚懼說:“是你先君的命令喲!”

  文王說:“那就卜一卦吧。”

  官員們表態說:“你先君的命令,你照辦,沒問題, 何必卜卦。”

  周文王就這樣迎接臧村老人入宮,請他執掌行政。此 後,好政策貫徹到底,壞政策通通作廢,政局一新。過了 三年,文王下去視察工作,發現形勢大變,一是各地政界 拉幫結派的,現在樹倒猢猻散了。二是各級首長突出自己 的,現在能歸功於僚屬了。三是不合標準的量器和衡器不 敢入境擾亂貿易秩序了。文王認為,幫派瓦解了,官員就 能同心同德了;長官謙抑了,僚屬就肯勤勞辦事了;不合 標準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說明境外清候心向周朝政府 了,文王非常滿意。

  文王準備造反,推翻商朝,所以進一步的謙恭下士, 拜臧村老人為太師爺。拜師儀式隆重,臧村老人坐北朝南 ,文王坐南朝北,君臣位置互換了。拜畢,文王問:“政 治制度可以普及天下嗎?”

  臧村老人裝聾,不答可否,同時淡淡的提出辭職。當 天晚上,新拜的太師爺便逃跑了,終身不再露面。六百年 後,孔子談到臧村老人的故事。學生顏回提問:“文王為 啥做假夢呀?他也不怎樣吧?”

  孔子感到緊張,深怕在天之靈聽見似的,板起臉說: “住嘴!別拿出去講!文王盡善盡美喲,輪得到你來說風 涼話嗎!他那樣做,便宜行事,一時的嘛。”

  鄭國的列禦寇先生,不但修得風仙之術,還射得一手 好箭。一日旅行山間,路遇隱士伯昏瞀人。二人寒暄,又 論了一會道,然後列禦寇為伯昏瞀人表演連珠箭。他從腰 間箭壺抽一枝箭,搭上弦,拉滿弓,請伯昏瞀人在他左臂 上放置一杯水,向遠處一棵樹射去。第一枝箭尚未抵靶, 第二枝箭已經射出。第二枝箭尚未抵靶,第三枝箭已經射 出。一箭尾隨一箭,連珠似的飛向樹身,目不暇給。放箭 抽箭,動作連續。前箭剛剛離弦,後箭已經上弦。他屹立 不動,彷彿石雕像。一壺箭很快射完,箭箭中靶,而左臂 上的一杯水不濺一滴。

  伯昏瞀人說:“這是有弓有箭有心射,不是無弓無箭 無心射。試試吧,我陪你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澗 的邊邊上,玩玩無弓無箭無心射,你能做到嗎?”

  於是伯昏瞀人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澗的邊邊 上,迴轉身來,碎步退移,兩腿分開,腳踵移到了邊邊外 ,站成騎馬姿勢,向列禦寇打拱,表示請,請,請。

  列禦寇不敢上,低頭跪下。額頭到腳踵,周身嚇出汗 ,急說罷,罷,罷。

  伯昏瞀人說:“至人有充實的內涵,上可以飛青天而 鳥瞰,下可以入黃泉而魚潛,到哪裡都自由自在,臨危險 而神色不變。請你玩玩無弓無箭無心射,你就嚇花了眼。 中靶嗎?差得遠!”

  楚國的隱士肩吾先生結識了被迫下野的著名政治家孫 叔敖先生。肩吾說:“先生,你的經歷太戲劇性啦,三次 出任楚國令尹,執掌行政,又三次被迫下野,形同庶民。 在任時,你的作風樸素,從不炫耀。下野了。你的內涵充 實,面無憂色。最初我懷疑你,現在看見你氣色真不錯, 反映出心情的舒暢。你對自己的三起三落是怎樣看的?”

  孫叔敖說:“我有什麼了不起的。照我看呢,富貴要 來,推也推不掉的;富貴要去,拉也拉不住的。如果說, 富貴來了是得,富貴去了是失,那麼我認為,得來失去與 我無關。既然與我無關,得來不喜,失去不憂,便是很自 然的了。如此而已,我有什麼了不起的。何況我也弄不明 白,當初富貴是衝著令尹這個官職而來的呢,還是衝著我 這個人而來的呢。如果衝著令尹這個官職而來,那麼富貴 本來就與我無緣嘛。如果衝著我這個人而來,那麼當了令 尹也值不得炫耀。自下野以迄今,鄙人忙於四方走走,到 處看看,顧不上想那些與我無關的瑣碎事。三起人捧,三 落人笑,我才不在乎呢。”

  多年以後,孔子聽人談起孫叔敖的故事,評論說:“ 古有真人,智士說不服他,美女迷不住他,強盜鬥不過他 ,就算三皇五帝還在位,都沒法高攀他做朋友。死生問題 夠大了吧,仍然觸動不了他的內心,影響不了他的行為, 何況富貴貧賤小問題!那樣的真人啊,他的靈魂自由漂泊 ,飛越高山而不碰撞,潛入深水而不沉溺,處在卑賤而不 疲憊,擴散天地之間,既幫助了他人,又充實了自己。”

  春秋時代有個凡國,很小。凡國國君應邀訪問楚國。 楚王接見凡君,設宴招待。席間,楚國外交大臣縱談國際 形勢,對凡國的安全深表關切,一而再的使用亡國一詞, 暗示凡君及早投入楚王懷抱。凡君看透了楚王的野心,不 敢抗議。楚國是周天子下面的南方霸主,惹不起的。

  楚國外交大臣第三次使用亡國一詞時,凡君插話說: “凡國將來的滅亡,無法剝奪我國現今的存在。請允許我 複述一遍:凡國將來的滅亡,無法剝奪我國現今的存在。 照此逆推,楚國現今的存在,無法保證貴國將來的存在。 這樣看來,凡國現今仍未滅亡,楚國將來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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