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盜蹠

盜蹠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 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 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 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 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 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 ,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 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 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 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 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 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 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 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 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 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 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 ,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 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 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 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 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 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 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 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 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 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 ,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 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 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 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 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 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 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 ,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 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 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 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 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 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 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 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 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 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 ,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 ,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 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 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 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 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 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 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 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 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 ,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 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 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 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 。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 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 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 ,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 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 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 :“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 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 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 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 。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 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 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 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 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 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 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 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 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 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 ,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 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 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 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 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 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 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 ,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 ,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 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 ,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 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 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 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 ,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 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 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监于心。 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 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 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 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 。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 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 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 ,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 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 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 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 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 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 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惬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 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 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 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 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 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 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 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 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盜蹠譯文

  孔子跟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盜蹠。盜蹠的部下有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擾各國諸侯;穿室破門,掠奪牛馬,搶劫婦女;貪財妄親,全不顧及父母兄弟,也不祭祀祖先。他所經過的地方,大國避守城池,小國退入城堡,百姓被他弄得很苦。孔子對柳下季說:“大凡做父母的,必定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做父親的不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不能教育自己的兄弟,那麼父子、兄弟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就沒有什麼可貴的了。如今先生你,是當世的賢士,然而兄弟卻被叫作盜蹠,成為天下的禍害,而且不能加以管教,我私下裡替先生感到羞愧。我願意替你前去說服他。”柳下季說:“先生談到做父親的必定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聽從父親的告誡,兄弟不接受兄長的教育,即使像先生今天這樣能言善辯,又能拿他怎麼樣呢?而且盜蹠的為人,思想活躍猶如噴湧的泉水,感情變化就像驟起的暴風,勇武強悍足以抗擊敵人,巧言善辯足以掩蓋過失,順從他的心意他就高興,違揹他的意願他就發脾氣,容易用言語侮辱別人。先生千萬不要去見他。”

  孔子不聽,讓顏回駕車,子貢作驂乘,前去會見盜蹠。盜蹠正好在泰山的南麓休整隊伍,將人肝切碎後吃掉。孔子下了車走上前去,見了稟報的人員說:“魯國人孔丘,聽說將軍剛毅正直,多多拜託轉達我前來拜見的心意。”

  稟報的人入內通報,盜蹠聽說孔子求見勃然大怒,雙目圓睜亮如明星,頭髮怒起直衝帽頂,說:“這不就是那魯國的巧偽之人孔丘嗎?替我告訴他:‘你矯造語言,託偽於文王、武王的主張;你頭上帶著樹杈般的帽子,腰上圍著寬寬的牛皮帶,滿口的胡言亂語;你不種地卻吃得不錯,不織布卻穿得講究;你整天搖唇鼓舌,專門製造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使天下的讀書人全都不能返歸自然的本性,而且虛妄地標榜盡孝尊長的主張以僥倖得到封侯的賞賜而成為富貴的人。你實在是罪大惡極,快些滾回去!要不然,我將把你的心肝挖出來增加午餐的膳食!’”

  孔子再次請求通報接見,說:“我榮幸地跟柳下季相識,誠懇希望能夠面見將軍。”稟報人員再次通報,盜蹠說:“叫他進來!”孔子小心翼翼地快步走進帳去,又遠離坐席連退數步,向盜蹠深深施禮。盜蹠一見孔子大怒不已,伸開雙腿,按著劍柄怒睜雙眼,喊聲猶如哺乳的母虎,說:“孔丘你上前來!你所說的話,合我的心意有你活的,不合你的心意你就等著一死。”

  孔子說:“我聽說,大凡天下人有三種美德:生就魁梧高大,長得漂亮無雙,無論少小年長高貴卑賤見到他都十分喜歡,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慧夠包羅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種事物,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決、勇敢,能夠聚合眾人統率士兵,這是下一等的德行。大凡人們有此一種美德,足以南面稱王了。如今將軍同時具備了上述三種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長八尺二寸,面容和雙眼熠熠有光,嘴唇鮮紅猶如硃砂,牙齒整齊猶如編貝,聲音洪亮合於黃鐘,然而名字卻叫盜蹠,我暗暗為將軍感到羞恥並且認為將軍不應有此惡名。將軍如果有意聽從我的勸告,我將南邊出使吳國越國,北邊出使齊國魯國,東邊出使宋國衛國,西邊出使晉國秦國,派人為將軍建造數百里的大城,確立數十萬戶人家的封邑,尊將軍為諸侯,跟天下各國更除舊怨開啟新的一頁,棄置武器休養士卒,收養兄弟,供祭祖先。這才是聖人賢士的作為,也是天下人的心願。”

  盜蹠大怒說:“孔丘上前來!凡是可以用利祿來規勸、用言語來諫正的,都只能稱作愚昧、淺陋的普通順民。如今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美好,人人見了都喜歡,這是我的父母給我留下的美德。你孔丘即使不當面吹捧我,我難道不知道嗎?而且我聽說,喜好當面誇獎別人的人,也好背地裡詆譭別人。如今你把建造大城、匯聚眾多百姓的意圖告訴給我,這是用功利來誘惑我,而且是用對待普通順民的態度來對待我,這怎麼可以長久呢!城池最大的,莫過於整個天下。堯舜擁有天下,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商湯與周武王立做天子,可是後代卻遭滅絕,這不是因為他們貪求佔有天下的緣故嗎?”

  “況且我還聽說,古時候禽獸多而人少,於是人們都在樹上築巢而居躲避野獸,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樹上,所以稱他們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時候人們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積柴草,冬天就燒火取暖,所以稱他們叫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農時代,居處是多麼安靜閒暇,行動是多麼優遊自得,人們只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種自己吃,自己織布自己穿,沒有傷害別人的心思,這就是道德鼎盛的時代。然而到了黃帝就不再具有這樣的德行,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爭戰,流血百里。堯舜稱帝,設定百官,商湯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殺死了紂王。從此以後,世上總是依仗強權欺凌弱小,依仗勢眾侵害寡少。商湯、武王以來,就都是屬於篡逆叛亂的人了。”

  “如今你研修文王、武王的治國方略,控制天下的輿論,一心想用你的主張傳教後世子孫,穿著寬衣博帶的儒式服裝,說話與行動矯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而且一心想用這樣的辦法追求高官厚祿,要說大盜再沒有比你大的了。天下為什麼不叫你作盜丘,反而竟稱我是盜蹠呢?你用甜言蜜語說服了子路讓他死心塌地地跟隨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長長的佩劍,受教於你的門下,天下人都說你孔子能夠制止暴力禁絕不軌。可是後來,子路想要殺掉篡逆的衛君卻不能成功,而且自身還在衛國東門上被剁成了肉醬,這就是你那套說教的失敗。你不是自稱才智的學士、聖哲的人物嗎?卻兩次被逐出魯國,在衛國被人鏟削掉所有足跡,在齊國被逼得走投無路,在陳國蔡國之間遭受圍困,不能容身於天下。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卻又遭受如此的禍患,做師長的沒有辦法在社會上立足,做學生的也就沒有辦法在社會上為人,你的那套主張難道還有可貴之處嗎?”

  “世上所尊崇的,莫過於黃帝,黃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戰於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堯不慈愛,虞舜不孝順,大禹半身不遂,商湯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討商紂,文王曾經被囚禁在羑里。這以上的六個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細評論起來,都是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強迫自己違反了自然的稟賦,他們的做法實在是極為可恥的。”

  “世人所稱道的賢士,就如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讓了孤竹國的君位,卻餓死在首陽山,屍體都未能埋葬。鮑焦著意清高非議世事,竟抱著樹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進諫不被採納,揹著石塊投河而死,屍體被魚鱉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誠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晉文公吃,文公返國後卻背棄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隱居山林,也抱著樹木焚燒而死。尾生跟一女子在橋下約會,女子沒有如期赴約,河水湧來尾生卻不離去,竟抱著橋柱子而淹死。這以上的六個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豬以及拿著瓢到處乞討的乞丐相比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重視名節輕生赴死,不顧念身體和壽命的人。”

  “世人所稱道的忠臣,沒有超過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拋屍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這兩個人,世人都稱作忠臣,然而最終被天下人譏笑。從上述事實看來,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你孔丘用來說服我的,假如告訴我怪誕離奇的事,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假如告訴我人世間實實在在的事,不過如此而已,都是我所聽聞的事。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聽到聲音,嘴巴想要品嚐滋味,志氣想要滿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壽為一百歲,中壽為八十歲,低壽為六十歲,除掉疾病、死喪、憂患的歲月,其中開口歡笑的時光,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天罷了。天與地是無窮盡的,人的死亡卻是有時限的,拿有時限的生命託付給無窮盡的天地之間,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駒從縫隙中驟然馳去一樣。凡是不能夠使自己心境獲得愉快而頤養壽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曉常理的人。”

  “你孔丘所說的,全都是我想要廢棄的,你趕快離開這裡滾回去,不要再說了!你的那套主張,顛狂失性鑽營奔逐,全都是巧詐、虛偽的東西,不可能用來保全真性,有什麼好談論的呢!”

  孔子一再拜謝快步離去,走出帳門登上車子,三次失落拿在手裡的韁繩,眼光失神模糊不清,臉色猶如死灰,低垂著頭靠在車前的橫木上,頹喪地不能大口喘氣。回到魯國東門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說:“近來多日不見心裡很不踏實,看看你的車馬好像外出過的樣子,恐怕是前去見到盜蹠了吧?”孔子仰天長嘆道:“是的。”柳下季說:“盜蹠莫不是像先前我所說的那樣違背了你的心意吧?”孔子說:“正是這樣。我這樣做真叫做沒有生病而自行扎針一樣,自找苦吃,急急忙忙地跑去撩撥虎頭、編理虎鬚,幾乎不免被虎口吞掉啊!”

  子張向滿苟得問道:“怎麼不推行合於仁義的德行呢?沒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別人的信賴,不能取得別人的信賴就不會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會得到利益。所以,從名譽的角度來觀察,從利祿的角度來考慮,能夠實行仁義就真是這樣的。假如棄置名利,只在內心求得反思,那麼士大夫的所作所為,也不可能一天不講仁義啊!”滿苟得說:“沒有羞恥的人才會富有,善於吹捧的人才會顯貴。大凡獲得名利最大的,幾乎全在於無恥而多言。所以,從名譽的角度來觀察,從利祿的角度來考慮,能夠吹捧就真是這樣的。假如棄置名利,只在內心求得反思,那麼士大夫的所作所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子張說:“當年桀與紂貴為天子,富有到佔有天下,如今對地位卑賤的奴僕說,你的品行如同桀紂,那麼他們定會慚愧不已,產生不服氣的思想,這是因為桀紂的所作所為連地位卑賤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窮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樣,如今對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說,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麼他一定會除去傲氣謙恭地說自己遠遠比不上,這是因為士大夫確實有可貴的品行。所以說,勢大為天子,未比就尊貴;窮困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賤;尊貴與卑賤的區別,決定了德行的美醜。”滿苟得說:“小的盜賊被拘捕,大的強盜卻成了諸侯,諸侯的門內,方才存有道義之士。當年齊桓公小白殺了兄長、娶了嫂嫂而管仲卻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殺了齊簡公自立為國君而孔子卻接受了他贈與的布帛。談論起來總認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為卑下,做起來又總是使自己的行為更加卑下,這就是說言語和行動的實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鬥爭,豈不是情理上極不相合嗎!所以古書上說過:誰壞誰好?成功的居於尊上之位,失敗的淪為卑下之人。”

  子張說:“你不推行合於仁義的德行,就必將在疏遠與親近之間失去人倫關係,在尊貴與卑賤之間失去規範和準則,在長上與幼小之間失去先後序列;這樣一來五倫和六位,又拿什麼加以區別呢?”滿苟得說:“堯殺了親生的長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親疏之間還有倫常可言嗎?商湯逐放夏桀,武王殺死商紂,貴賤之間還有準則可言嗎?王季被立為長子,周公殺了兩個哥哥,長幼之間還有序列可言嗎?儒家偽善的言辭,墨家兼愛的主張,‘五紀’和‘六位’的序列關係還能有區別嗎?

  “而且你心裡所想的正在於名,我心裡所想的正為了利。名與利的實情,不合於理,也不明於道。我往日跟你在無約面前爭論不休:‘小人為財而死,君子為名獻身。然而他們變換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卻沒有不同;而竟至捨棄該做的事而不惜生命地追逐不該尋求的東西,那是同一樣的。’所以說,不要去做小人,反過來追尋你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而順從自然的規律。或曲或直,順其自然;觀察四方,跟隨四時變化而消長。或是或非,牢牢掌握迴圈變化的中樞;獨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隨大道往返進退。不要執著於你的德行,不要成就於你所說的規範;那將會喪失你的稟性。不要為了富有而勞苦奔波,不要為了成功而不惜獻身,那將會捨棄自然的真性。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這是忠的禍害;直躬出證父親偷羊,尾生被水淹死,這是信的禍患;鮑焦抱樹而立、乾枯而死,申生寧可自縊也不申辯委屈,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為母送終,匡子發誓不見父親,這是義的過失。這些現象都是上世的傳聞,當代的話題,總認為士大夫必定會讓自己的言論正直,讓自己的行動跟著去做,所以深受災殃,遭逢如此的禍患。”

  無足向知和問道:“人們終究沒有誰不想樹立名聲並獲取利祿的。那個人富有了人們就歸附他,歸附他也就自以為卑下,以自己為卑下就更會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們用來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如今唯獨你在這方面沒有慾念,是才智不夠用呢?還是有了念頭而力量不能達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

  知和說:“如今有這麼一個興名就利的人,就認為跟自己是同時生、同鄉處,而且認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實這樣的人內心裡全無主心,用這樣的辦法去看待古往今來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於世事。捨棄了貴重的生命,離開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東西;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遠嗎!悲傷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帶來的安適,對身體的影響自己不能看清;驚慌所造成的恐懼,歡欣所留下的喜悅,對於心靈的影響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去做,所以尊貴如同天子,富裕到佔有天下,卻始終不能免於憂患。”

  無足說:“富貴對於人們來說,沒有什麼不利的,享盡天下的美好並擁有天下最大的權勢,這是道德極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賢達的人所不能趕上的;挾持他人的勇力用以顯示自己的威強,把握他人的智謀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憑藉他人的德行用以贏得賢良的聲譽,雖然沒有享受過國家權力所帶來的好處卻也像君父一樣威嚴。至於說到樂聲、美色、滋味、權勢對於每一個人,心裡不等到學會就自然喜歡,身體不需要模仿早已習慣。慾念、厭惡、迴避、俯就,本來就不需要師傳,這是人的稟性。天下人即使都認為我的看法不對,誰又能擺脫這一切呢?”

  知和說:“睿智的人的做法,總是依從百姓的心思而行動,不去違反民眾的意願,所以,知足就不會爭鬥,無所作為因而也就無有所求。不能知足所以貪求不已,爭奪四方財物卻不自認為是貪婪;心知有餘所以處處辭讓,捨棄天下卻不自認為清廉。廉潔與貪婪的實情,並不是因為迫於外力,應該轉回頭來察看一下各自的稟賦。身處天子之位卻不用顯貴傲視他人,富裕到擁有天下卻不用財富戲弄他人。想一想它的後患,再考慮考慮事情的反面,認為有害於自然的本性,所以拒絕而不接受,並不是要用它來求取名聲與榮耀。堯與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團結,並非行仁政於天下,而是不想因為追求美好而損害生命;善卷與許由能夠得到帝王之位卻辭讓不受,也不是虛情假意的謝絕禪讓,而是不想因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這些人都能趨就其利,辭避其害,因而人們稱譽他們是賢明的人,可見賢明的稱譽也是可以獲取的,不過他們的本心並非建樹個人的名譽。”

  無足說:“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聲,即使勞苦身形、謝絕美食、儉省給養以維持生命,那麼這一定是個長期疾病睏乏而沒有死去的人。”

  知和說:“均平就是幸福,有餘便是禍害,物類莫不是這樣,而財物更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謀求鐘鼓、簫笛的樂聲,嘴巴滿足於肉食、佳釀的美味,因而觸發了他的慾念,遺忘了他的事業,真可說是迷亂極了;深深地陷入了憤懣的盛氣之中,像揹著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說是痛苦極了;貪求財物而招惹怨恨,貪求權勢而耗盡心力,安靜閒居就沉溺於嗜慾,體態豐腴光澤就盛氣凌人,真可說是發病了;為了貪圖富有追求私利,獲取的財物堆得像齊耳的高牆也不知滿足,而且越是貪婪就越發不知收斂,真可說是羞辱極了;財物囤積卻沒有用處,念念不忘卻又不願割捨,滿腹的焦心與煩惱,企求增益永無休止,真可說是憂愁極了;在家內總擔憂竊賊的傷害,在外面總害怕寇盜的殘殺,在內遍設防盜的塔樓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獨自行走,真可說是畏懼極了。以上的六種情況,是天下最大的禍害,全都遺忘不求審察,等到禍患來臨,想要傾家蕩產保全性命,只求返歸貧窮求得一日的安寧也不可能。所以,從名聲的角度來觀察卻看不見,從利益的角度來探求卻得不到,使心意和身體受到如此困擾地竭力爭奪名利,豈不迷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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