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論·似順論

似順論原文

  【似顺】

  一曰:事多似倒而顺,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之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至长反短,至短反长,天之道也。荆庄王欲伐陈,使人视之。使者曰: “陈不可伐也。”庄王曰:“何故?”对曰:“城郭高,沟洫深,蓄积多也。” 宁国曰:“陈可伐也。夫陈,小国也,而蓄积多,赋敛重也,则民怨上矣。城郭高,沟洫深,则民力罢矣。兴兵伐之,陈可取也。”庄王听之,遂取陈焉。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国至今者,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兴师诛田成子,曰:“奚故杀君而取国?”田成子患之。完子请率士大夫以逆越师,请必战,战请必败,败请必死。田成子曰:“夫必与越战可也,战必败,败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国也,百姓怨上,贤良又有死之臣蒙耻。以完观之也,国已惧矣。今越人起师,臣与之战,战而败,贤良尽死,不死者不敢入於国。君与诸孤处於国,以臣观之,国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遗之。夫死败,人之所恶也,而反以为安,岂一道哉?故人主之听者与士之学者,不可不博。尹铎为晋阳,下,有请於赵简子。简子曰:“往而夷夫垒。我将往,往而见垒,是见中行寅与范吉射也。”铎往而增之。简子上之晋阳,望见垒而怒曰:“嘻!铎也欺我!”於是乃舍於郊,将使人诛铎也。孙明进谏曰:“以臣私之,铎可赏也。铎之言固曰:见乐则淫侈,见忧则诤治,此人之道也。今君见垒念忧患,而况群臣与民乎?夫便国而利於主,虽兼於罪,铎为之。夫顺令以取容者,众能之,而况铎欤?君其图之!”简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几过。”於是乃以免难之赏赏尹铎。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其次不循理,必数更,虽未至大贤,犹足以盖浊世矣。简子当此。世主之患,耻不知而矜自用,好愎过而恶听谏,以至於危。耻无大乎危者。

  【别类】

  二曰:知不知,上矣。过者之患,不知而自以为知。物多类然而不然,故亡国戮民无已。夫草有莘有藟,独食之则杀人,合而食之则益寿。万堇不杀,漆淖水淖,合两淖则为蹇,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或湿而干,或燔而淖,类固不必,可推知也?小方,大方之类也;小马,大马之类也;小智,非大智之类也。鲁人有公孙绰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人问其故,对曰:“我固能治偏枯,今吾倍所以为偏枯之药,则可以起死人矣。”物固有可以为小,不可以为大,可以为半,不可以为全者也。相剑者曰:“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牣也,黄白杂则坚且牣,良剑也。”难者曰:“白所以为不牣也,黄所以为不坚也,黄白杂。则不坚且不牣也。又柔则锩,坚则折。剑折且锩,焉得为利剑?”剑之情未革,而或以为良,或以为恶,说使之也。故有以聪明听说,则妄说者止;无以聪明听说,则尧、桀无别矣。此忠臣之所患也,贤者之所以废也。义,小为之则小有福,大为之则大有福。於祸则不然,小有之不若其亡也。射招者欲其中小也,射兽者欲其中大也。物固不必,安可推也?高阳应将为室家,匠对曰:“未可也。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以生为室,今虽善,後将必败。”高阳应曰:“缘子之言,则室不败也。木益枯则劲,涂益干则轻,以益劲任益轻,则不败。”匠人无辞而对。受令而为之。室之始成也善,其後果败。高阳应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也。骥、骜、绿耳背日而西走,至乎夕则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见也,智固有不知也,数固有不及也。不知其说所以然而然,圣人因而兴制,不事心焉。

  【有度】

  三曰:贤主有度而听,故不过。有度而以听,则不可欺矣,不可惶矣,不可恐矣,不可喜矣。以凡人之知,不昏乎其所已知,而昏乎其所未知,则人之易欺矣,可惶矣,可恐矣,可喜矣,知之不审也。客有问季子曰:“奚以知舜之能也?” 季子曰:“尧固已治天下矣,舜言治天下而合己之符,是以知其能也。”“若虽知之,奚道知其不为私?”季子曰:“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者,当无私矣。”夏不衣裘,非爱裘也,暖有馀也。冬不用{翣}。非爱{翣}也,清有馀也。圣人之不为私也,非爱费也,节乎己也。节己,虽贪污之心犹若止,又况乎圣人?许由非强也,有所乎通也。有所通则贪污之利外矣。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於天下,然而无所行。教者术犹不能行,又况乎所教?是何也?仁义之术外也。夫以外胜内,匹夫徒步不能行,又况乎人主?唯通乎性命之情,而仁义之术自行矣。先王不能尽知,执一而万物治。使人不能执一者,物惑之也。故曰:通意之悖,解心之缪,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悖意者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者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舍,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荡乎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清明,清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分职】

  四曰: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处虚素服而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智反无能,故能使众能也。能执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无智无能无为,此君之所执也。人主之所惑者则不然。以其智强智,以其能强能,以其为强为。此处人臣之职也。处人臣之职,而欲无壅塞,虽舜不能为。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於五人者之事无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则能令智者谋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辩者语矣。夫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则知所乘矣。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乐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於此。使众能与众贤,功名大立於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为宫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则宫室不善。夫国,重物也,其不善也岂特宫室哉!巧匠为宫室,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功已就,不知规矩绳墨,而赏匠巧匠之。宫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宫室也。”此不可不察也。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则不然。自为人则不能,任贤者则恶之,与不肖者议之。此功名之所以伤,国家之所以危。枣,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枣,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民,尽有夏商之地,尽有夏商之财。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说;以其财赏,而天下皆竞。无费乎郼与岐周,而天下称大仁,称大义,通乎用非其有。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其府库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则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叶公入,乃发太府之货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矣。不能为人,又不能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若枭之爱其子也。卫灵公天寒凿池,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伤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组,君则不寒矣,民则寒矣。”公曰: “善。”令罢役。左右以谏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罢之,福将归於春也,而怨将归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鲁国之匹夫也,而我举之,夫民未有见焉。今将令民以此见之。曰春也有善於寡人有也,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灵公之论宛春,可谓知君道矣。君者固无任,而以职受任。工拙,下也;赏罚,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则受赏者无德,而抵诛者无怨矣,人自反而已。此治之至也。

  【处方】

  五曰:凡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妇。君臣父子夫妇六者当位,则下不逾节而上不苟为矣,少不悍辟而长不简慢矣。金木异任,水火殊事,阴阳不同,其为民利一也。故异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异也。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少之义,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乱之纪也。今夫射者仪豪而失墙,画者仪发而易貌,言审本也。本不审,虽尧舜不能以治。故凡乱也者,必始乎近而後及远,必始乎本而後及末。治亦然。故百里奚处乎虞而虞亡,处乎秦而秦霸;向挚处乎商而商灭,处乎周而周王。百里奚之处乎虞,智非愚也;向挚之处乎商,典非恶也:无其本也。其处於秦也,智非加益也;其处於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谓也。齐令章子将而与韩魏攻荆,荆令唐蔑将而应之。军相当,六月而不战。齐令周最趣章子急战,其辞甚刻。章子对周最曰:“杀之免之,残其家,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战而战,可以战而不战,王不能得此於臣。”与荆人夹沘水而军。章子令人视水可绝者,荆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刍水旁者,告齐候者曰: “水浅深易知。荆人所盛守,尽其浅者也;所简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载刍者,与见章子。章子甚喜,因练卒以夜奄荆人之所盛守,果杀唐蔑。章子可谓知将分矣。韩昭釐侯出弋,靷偏缓。昭釐侯居车上。谓其仆:“靷不偏缓乎?”其仆曰:“然”至,舍昭釐侯射鸟,其右摄其一靷,适之。昭釐侯已射,驾而归。上车,选间,曰:“乡者釐偏缓,今适,何也?”其右从後对裕曰:“今者臣适之。”昭釐侯至,诘车令,各避舍。故擅为妄意之道,虽当,贤主不由也。今有人於此,擅矫行则免国家,利轻重则若衡石,为方圜则若规矩,此则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众之所同也,贤不肖之所以其力也。谋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为先王之所舍也。

  【慎小】

  六曰:上尊下卑。卑则不得以小观上。尊则恣,恣则轻小物,轻小物则上无道知下,下无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则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爱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巨防容蝼,而漂邑杀人。突泄一熛,而焚宫烧积。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主过一言,而国残名辱,为後世笑。卫献公戒孙林父、甯殖食。鸿集于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鸿。二子待君,日晏,公不来至。来,不释皮冠而见二子。二子不说,逐献公,立公子黚。卫庄公立,欲逐石圃。登台以望,见戎州,而问之曰: “是何为者也?”侍者曰:“戎州也。”庄公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国?” 使夺之宅,残其州。晋人适攻卫,戎州人因与石圃杀庄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审也。人之情,不蹶於山而蹶於垤。齐桓公即位,三年三言,而天下称贤,群臣皆说。去肉食之兽,去食粟之鸟,去丝罝之网。吴起治西河,欲谕其信於民,夜日置表於南门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偾南门之外表者,仕长大夫。” 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谓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试往偾表,不得赏而已,何伤?”往偾表,来谒吴起。吴起自见而出,仕之长大夫。夜日又复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门争表,表加植,不得所赏。自是之後,民信吴起之赏罚。赏罚信乎民,何事而不成,岂独兵乎?

似順論譯文

  似順

  事情有很多似乎悖理其實是合理的,有很多似乎合理其實是悖理的。如果有人知道表面合理其實悖理、表面悖理其實合理的道理,就可以跟他談論事物的發展變化了。白天到了最長的時候就要反過來變短,到了最短的時候就要反過來變長,這是自然的規律。

  楚莊王打算進攻陳國,派人去察看陳國的情況。派去的人回來說:“陳國不能進攻。”莊王說:“什麼緣故?”回答說:“陳國城牆很高,護城河很深,蓄積的糧食財物很多。”寧國說:“照這樣說,陳國是可以進功的。陳國是個小國,蓄積的糧食財物卻很多,說明它的賦稅繁重,那麼人民就怨恨君主了。城牆高,護城河深,那麼民力就凋敞了。起兵進攻它,陳國是可以攻取的。”莊王聽從了寧國的意見,於是攻取了陳國。

  田成子所以能夠享有齊國直至今天,原因是這樣的。他有個哥哥叫完子,仁愛而且勇敢。越國起兵討伐田成子,說:“為什麼殺死國君而奪取他的國家?”田成子對此很憂慮。完子請求率領士大夫迎擊越軍,並且要求准許自己一定同越軍交戰,交戰還要一定戰敗,戰敗還要一定戰死。田成子說,“一定同越國交戰是可以的,交戰一定要戰敗,戰敗還要一定戰死,這我就不明白了。”完子說:“你據有齊國,百姓怨恨你,賢良之中又有敢死之臣認為蒙受了恥辱。據我看來,國家已經令人憂懼了。如今越國起兵,我去同他們交戰,如果交戰失敗,隨我去的賢良之人就會全部死掉,即使不死的人也不敢回到齊國來。你和他們的遺孤居於齊國,據我看來,國家一定會安定了。”完子出發,田成子哭著為他送別。死亡和失敗,這是人們所厭惡的,而完子反使齊國藉此得以安定。做事情豈止有一種方法呢!所以聽取意見的君主和學習道術計程車人,所聽所學不可不廣博。

  尹鐸治理晉陽,到新絳向簡子請示事情。簡子說:“去把那些營壘拆平。我將到晉陽去,如果去了看見營壘,這就象看見中行寅和範吉射似的。”尹鐸回去以後,反倒把營壘增高了。簡子上行到晉陽,望見營壘,生氣地說:“哼!尹鐸欺騙了我!”於是住在郊外,要派人把尹鋒殺掉。孫明進諫說;“據我私下考慮,尹鐸是該獎賞的。尹鋒的意思本來是說:遇見享樂之事就會恣意放縱,遇見憂患之事就會勵精圖治,這是人之常理。如交君主見到營壘就想到了憂患,又何況群臣和百姓呢!有利於國家和君主的事,即使加倍獲罪,尹鋒也寧願去做。順從命令以取悅於君主,一般人都能做到,又何況尹鐸呢!希望您好好考慮一下。”簡子說;“如果沒有你這一番話,我幾乎犯了錯誤。”於是就按使君主免於患難的賞賜賞了尹鐸。德行最高的君主,喜怒一定依理而行,次一等的,雖然有時不依理而行,但一定經常改正。這樣的君主雖然還

  沒有達到大賢的境地,仍足以超過亂世的君主了,簡子跟這類人相當。當今君主的弊病,在於把不知當作羞恥,把自行其是當作榮耀,喜歡堅持錯誤而厭惡聽取規諫之言,以至於陷入危險的境地。恥辱當中沒有比使自己陷入危險再大的。

  別類

  知道自己有所不知,就可說是高明瞭。犯錯誤人的弊病,正在於不知卻自以為知。很多事物都是好象如此其實並不如此,很多人也是似乎很聰明其實並不聰明,所以國家被滅亡、百姓被殺戮的事情才接連不斷地發生。藥草有莘有藟,單獨服用會致死,合在一起服用卻會益壽。蠍子和紫堇都是毒藥,配在一起反倒毒不死人。漆是流體,水也是流體,漆與水相遇卻會凝固,越是潮溼就幹得越快。銅很柔軟,錫也很柔軟,二者熔合起來卻會變硬,而用火焚燒又會變成流體。有的東西弄溼反倒變得乾燥,有的東西焚燒反倒變成流體,物類本來就不是固定不變的,怎麼能夠推知呢?

  小的方形跟大的方形是同類的,小馬跟大馬是同類的,小聰明跟太聰明卻不是同類的。

  魯國有個叫公孫綽的人,告訴別人說;“我能使死人復活。”別人問他是什麼緣故,他回答說:“我本來就能治療偏癱,現在我把治療偏癱的藥加倍,就可以使死人復活了。”公孫綽並不懂得,有的事物本來就只能在小處起作用卻不能在大處起作用,只能對區域性起作用卻不能對全域性起作用。

  相劍的人說;“白色是表示劍堅硬的,黃色是表示劍柔韌的,黃白相雜,就表示既堅硬又柔韌,就是好劍。”反駁的人說;“白色是表示劍不柔韌的,黃色是表示劍不堅硬的,黃白相雜,就表示既不堅硬又不柔韌。而且柔韌就會捲刃,堅硬就會折斷,劍既易折又捲刃,怎么能算利劍?”劍的實質沒有變化,而有的認為好,有的認為不好,這是人為的議論造成的。所以,如果能憑耳聰目明來聽取議論,那麼胡亂議論的人就得住口;不能憑耳聰目明聽取議論,就會連議論的人是堯是桀也分辨不清了。這正是忠臣對君主感到憂慮的地方,也是賢人被廢棄不用的原因。符合道義的事,小做就得小福,大做就得犬福。災禍則不是這樣,稍有災禍也不如沒有好。射靶子的人希望射中的目標越小越好,射野獸的人則希望射中的野獸越大越好。事物本來就不是固定不變的,怎麼能夠推知呢?

  高陽應打算建造房舍,術匠答覆說。“現在還不行。木料還溼,上面再加上泥,一定會被壓彎。用溼術科蓋房子,現時雖然很好,以後一定要倒坍。”高陽應說:“照你所說,房子恰恰不會倒坍。木料越幹就會越結實有力,泥越幹就會越輕,用越來越結實的東西承擔越來越輕的東西,肯定不會倒坍。”木匠無言以對,只好奉命而行。房子剛落成時很好,後來果然倒坍了。高陽應是喜在小處明察,卻不懂得大道理啊!

  驥、驁、綠耳等良馬背朝太陽向西奔跑,到了傍晚,太陽仍在它們的前方。眼睛本來就有看不到的東西,智慧本來就有弄不明白的道理,道術本來就有解釋不了的地方。人們不知道一些事物的所以然,但它們確實就是這樣。聖人就順應自然創制制度,不在一時不懂的地方主觀判斷。

  有度

  賢明的君主堅持一定的準則聽取議論,所以不犯錯誤。堅持一定的準則並依據它來聽取議論,就不可以欺騙了,不可以疑懼了,不可以恐嚇了,不可以取悅了。普通人的智慧,對於自己已經瞭解的不胡塗,對於自己還不瞭解的卻是胡塗的。如果憑著這種智慧聽取議論,就容易被別人欺騙了,就可以疑懼了,可以恐嚇了,可以取悅了。這是瞭解得不清楚造成的。

  有個客人問季子說:“根據什麼知道舜有才能?”季子說:“堯本來已經治理好天下了,舜談論治理天下符合堯的想法,因此知道他有才能。”客人問:“你雖然知道他有才能,又根據什麼知道他不會謀求私利呢?”季子說;“那些能治理天下的人,一定是通曉生命本性的人,應該是沒有私心的了。”夏天不穿皮裘,並不是愛惜皮裘,而是因為溫暖有餘。冬天不用扇子,並不是愛惜扇子,而是因為寒涼有餘。聖人不謀求私利,並不是愛惜財貨,而是因為要節制自己。如能節制自己,貪心濁欲尚且能夠抑止,又何況聖人呢?

  許由辭讓天下並不是勉強做出來的,而是因為對生命本性有所通曉。有所通曉,就會屏棄不義不潔之利了。孔丘墨翟的弟子門徒佈滿天下,他們都用仁義之道教導天下的人,但是他們的主張在哪個地方也得不到推行。教導他們的孔丘墨翟尚且不能使自己的主張得到推行,又何況這些被教導的弟子?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仁義之道是外在的。用外在的仁義克服內在的私心,平民百姓尚且做不到,又何況君主!只要通曉生命本性,仁義之道自然就能得以推行了。

  先王不能無所不知,他們堅守根本之道,就把天下萬物治理好了。使人不能執守根本之道的原因,是外物的擾動。所以說,要弄通思想上的惑亂,解開心志上的糾結,去掉德行上的拖累,打通大道上的阻塞。高貴、富有、顯榮,威嚴、聲名、財利,這六種東西是惑亂思想的。容貌、舉止、神情、辭理、意氣,情意,這六種東西是纏繞心志的。嫌惡、愛戀、欣喜、憤怒、悲傷、歡樂,這六種東西是拖累德行的。智慧、才能、背離、趨就、擇取、含棄,這六種東西是阻塞大道的。這四類東西不在心中擾動,思想就純正了。純正就會平靜,平靜就會清淨明徹,清淨明徹就會虛無,做到虛無就會無所不為了。

  分職

  先王使用不是自身所有的東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樣,這是因為他們通曉為君之道。君主這種人,居於清虛,執守素樸,看來沒有什麼智慧,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智慧。智慧迴歸到無所能的境地,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才能。能執守無所作為的原則,所以能使用眾人的作為。這種無智、無能、無為,是君主所執守的。君主中的胡塗人卻不是這樣。他們硬憑自己有限的智慧逞聰明,硬憑自己有限的才能逞能幹,硬憑自己有限的作為做事情。這是使自己處於人臣的職位。使自己處於人臣的職位,又想不耳目閉塞;就是舜也辦不到。

  周武王的輔佐大臣有五個人,武王對於這五個人的職事一樣也做不來,但世上都說取天下的是武王。武王取用不是他自身所有的東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樣,這是通曉為君之道啊!通曉為君之道,就能讓聰明的人謀劃了,就能讓勇武的人振奮了,就能讓善於言辭的人議論了。

  馬,伯樂這種人相察它,造父這種人駕御它,賢明的君主乘坐馬車,可以日行千里。沒有相察和駕御的辛勞,卻有一日千里的功效,這就是知道乘馬之道了。譬如召請客人,飲酒酣暢之際,倡優歌舞彈唱。第二天,客人不拜酣使自己快樂的倡優,而拜酣主人,因為是主人命他們這樣做的。先王建立功名與此相似,使用各位能人和賢人,在世上功名卓著,人們不把功名歸幹輔佐他的人,而歸於君主,因為是君主使輔臣這樣做的。這就象建造官室一定要任用巧匠一樣.什么緣故呢?回答是;工匠不巧,宮室就造不好。國家是極重要的東西,如果國家治理不好,所帶來的危害豈止象官室建造不好那樣呢!巧匠建造宮室的時候,劃圓一定要用圓規,劃方一定要用矩尺,取平直一定要用水準墨線。事情完成以後,主人不知圓規、矩尺和水準墨線,只是賞埸巧匠。官室造好以後,人們不知巧匠,而都說:“造得好,這是某某君主、某某帝王的官室。”這個道理是不可不體察的。

  君主中不通曉為君之道的人則不是這樣。自己去做做不了,任用賢者又對他們不放心,跟不肖的人議論他們。這是功名所以毀敗、國家所以傾危的原因。

  棗子是酸棗樹結的,皮裘是狐皮做的。而人們吃酸棗樹結的棗子,穿狐皮做的皮裘,先王當然也要把不是自身所有的當作自己所有來使用。商湯、周武王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完全佔有了夏商的百姓,完全佔有了夏商的土地,完全佔有了復商的財富。他們憑惜夏商的百姓安定自身,天下沒有人敢憊害他們,他們利用夏商的土地分封諸侯,天下沒有人敢表示不悅;他們利用夏商的財富賞賜臣下,天下就都爭相效力。沒有耗費自己一點東西,可是天下都稱頌他們大仁,稱頌他們大義,這是因為他們通曉了使用不是自身所有東西的道理。

  白公勝作亂,控制了楚國,捨不得把楚國倉庫的財物分給別人。事發七天,石乞說:“禍患就要到了,捨不得分給別人就把它燒掉,不要讓別人利用它來危害我們。”白公勝又捨不得這樣做。到了第九天,葉公進入國都,就發放太府的材物給予民眾,拿出高庫的兵器分配給百姓,藉以進攻白公。事發十九天白公就失敗而死。國家不是自己所有的,卻想佔有它,可以說是貪婪到極點了。佔有了國家,不能用來為別人謀利,又不能用來為自己謀利,可以說是愚蠢到極點了。給白公的吝嗇打個比喻,就好象貓頭鷹疼愛自己的子女最後反被子女吃掉一樣。

  衛靈公讓民眾在天冷時挖池,宛春勸諫說:“天冷時興辦工程,恐怕損害百姓。”曼公說:“天冷嗎?”宛春說;“您穿著狐皮裘,坐著熊皮席,屋角又有火灶,所以不覺得冷。如今百姓衣服破舊不得縫補,鞋子壞了不得編織,您是不冷了,百姓可冷呢!”靈公說:“你說得好。”就下令停止工程。侍從們勸諫說:“您下令挖池,不知道天冷,宛春卻知道。因為宛春知道就下令停止工程,好處將歸於宛春,而怨恨將歸於您。”靈公說;“不是這樣。宛春只是魯國的一個平民,我舉用了他,百姓對他還沒有什麼瞭解。現在要讓百姓透過這件事瞭解他。而且宛春有善行就如同我有一樣,宛春的善行不就是我的善行嗎?”靈公這樣議論宛春,可算是懂得為君之道了。

  做君主的人,本來就沒有具體職責,而是要根據臣下的職位委派他們責任。事情做得好壞,由臣下負責,該賞該罰,由法律規定。君主何必親自去做呢?只要規定臣下的職分就夠了。這樣,受賞的人就無須感激誰,被處死的人也無須怨恨誰,人人都反躬自省就夠了。這是治理國家的最高明的做法。

  處方

  凡治國一定要先確定名分,使君臣父子夫婦名實相副。君臣父子夫婦六種人備居其位,那麼地位低下的就不會超越禮法、地位尊貴的就不會隨意而行了,晚輩就不會兇暴邪僻、長者就不會怠惰輕忽了。

  金木功用各異,水火用途有別,陰陽性質不同,但它們作為對人們有用之物則是相同的。所以說,差異是保證同一的,同一是危害差異的。同一和差異的區分,尊貴和卑賤的區別,長輩和晚輩的倫理,這是先王所慎重的,是國家太平或者混亂的關鍵。

  而今射箭的人,仔細觀察毫毛就會看不見牆壁;畫畫的人,仔細觀察毛髮就會忽略容貌。這說明要弄清根本。根本的東西不弄清,即使堯舜也不能治理好天下。所以凡是禍亂,一定先從身邊產生而後延及遠處,一定先從根本產生而後延及微未。國家太平也是如此。百里奚處在虞國而虞國滅亡,處在秦國而秦國稱霸。向摯處在殷商而殷商覆滅,處在周國而周國稱王。百里奚處在虞國的時候,他的才智並不低下,向摯處在殷商的時候,他所掌管的典籍並不是不好。虞、商所以滅亡,是因為沒有治國之本。百里奚處在秦國的時侯,他的才智並沒有進一步增加;向摯處在周國的時候,他的典籍並沒有進一步完善。秦、周所以興盛,是因為具有治國之本。所謂治國之本,說的就是確定名分啊!

  齊王命令章子率兵同韓魏兩國攻楚,楚命唐篾率乓應敵。兩軍對峙,六個月不交戰。齊王命周最催促章子迅速開戰,言辭非常峻切。章子回答周最說:“殺死我,罷免我,殺戮我的全族,這些齊王對我都可以做到,不可交戰硬讓交戰,可以交戰不讓交戰,這些,齊王在我這裡辦不到。”齊軍與楚軍隔沘水駐軍對壘。章子派人察看河水可以橫渡之處,楚軍放箭,齊軍的偵察兵無法靠近河邊。有一個人在河邊割草,告訴齊軍偵察兵說;“河水的深淺很容易知道。凡是楚軍防守嚴密的,都是水淺的地方;防守粗疏的,都是水深的地方。”齊軍偵察兵讓割草的人坐上車,和他一起來見章子。章子非常高興,於是就乘著黑夜用精兵突襲楚軍嚴密防守的地方,果然大勝,殺死了唐篾。章子可算是知道為將的職分了。

  韓昭釐侯外出射獵,邊馬拉車盼皮帶有一側鬆了。昭釐侯在車上,對他的車伕說:“皮帶不是有一側鬆了嗎?”車伕說:“是的。”到了獵場,車停了下來,昭釐侯去射鳥,他的車右把那側鬆了的皮帶重新拴緊,使它長短適宜。昭釐侯射獵結束以後,套好車回去。昭麓侯上了車,過了一會兒,說;“先前皮帶有一側鬆了,現在長短適宜,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車右從身後回答說;“剛才我把它拴合適了。”昭釐侯回到朝中,就此事責問車令,車令和車右都惶恐地離開住室請罪。所以,擅自行動、憑空猜測的做法,即使恰當,賢主也不照此而行。

  假如有這樣一個人,擅自假託君命行事可使國家免於禍患,確定輕重可以象衡器那樣準確,畫方圓可以象用圓規矩尺那樣標準,這種人精巧是很精巧,但是不值得效法。所謂法,是眾人共同遵守的,是使賢與不肖都竭盡其力的。計謀想出來不能採用,事情做敞出來不能普遍推行,這是先王所捨棄的。

  慎小

  主上地位尊貴,臣下地位低賤。地位低賤就不能透過小事觀察瞭解主上。地位尊貴就會驕恣,驕恣就會忽視小事,忽視小事,主上就沒有途徑瞭解臣下,臣下也沒有途徑瞭解主上。上下互相不瞭解,主上就會責怪臣下,臣下就會怨恨主上了。就人臣的常情來說,不能為自己所怨恨的君主盡忠竭力;就君主的常情來說,也不能喜愛自己所責怪的臣下。這是造成上下嚴重隔膜的原因。所以賢明的君主慎重對待小事,以表明自己的愛憎。

  大堤中伏藏一隻螻蛄,就會引起水災,沖毀城邑,淹死民眾。煙囪裡漏出一個火星,就會引起大火,焚燬宮室,燒掉積聚。將領下錯一道命令,就會召致兵敗身死。君主說錯一句話,就會導致國破名辱,被後世譏笑。

  衛獻公約孫林父、寧殖吃飯。正巧有雁群落在苑囿,虞人把它報告給獻公,獻公就去苑囿射雁。孫林父、寧殖兩個人等待國君,天色已晚,獻公還不回來。回來以後,又連皮冠也不摘就與二人見禮。孫林父和寧殖很不高興,就驅逐了獻公,立公子甜為君。

  衛莊公立為國君,打算驅逐石圃。有一次,他登上高臺遠望,看到了戎州,就問道;“這是做什麼的?”侍從說:“這是戎州。”莊公說:“我和周天子同為姬姓,戎人怎麼敢住在我的國家?”派人搶奪戎人的住宅,毀壞他們的州邑。這時恰好晉國攻衛,戎州人乘機跟石圃一起攻殺莊公,立公子起為君。這是由於對小事不謹慎造成的。人之常情都是如此,誰也不會被高山絆倒,卻往往會被蟻封絆倒。

  齊桓公做了國君,三年只說了三句話,天下就稱頌他的賢德,群臣也都很高興。這三句話是:去掉苑囿中吃肉的野獸,去掉宮廷中吃糧食的鳥雀,去掉用絲編織的獸網。

  吳起治理西河,想向百姓表明自己的信用,就派人前一天在南門外樹起一棵木柱,對全喊百姓下令說:“明天如果有人能把南門外的木柱扳倒,就讓他做長大夫。”第二天直到天黑,也沒有入去扳倒木柱。人們一起議論說;“這些話一定不是真的。”有一個人說:“我去把木柱扳倒試試,最多得不到賞賜罷了,有什麼妨害?”這個人去扳倒了木柱,來稟告吳起。吳起親自接見他,把他送出來,任他為長大夫。而後又在前一天立起木柱,象前一次一樣又對全城百姓下了命令。全城人都圍在南門爭相去扳木柱,木柱埋得很深,誰也沒有得到賞賜。從此以後,百姓相信了吳起的賞罰。賞罰取信於百姓,做什麼做不成?豈止是用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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