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難四

難四原文

  卫孙文子聘于鲁,公登亦登。叔孙穆子趋进曰:“诸侯之会,寡君未尝后卫君也。今子不后寡君一等,寡君未知所过也。子其少安。”孙子无辞,亦无悛容。穆子退而告人曰:“孙子必亡。亡臣而不后君,过而不悛,亡之本也。”

  或曰:天子失道,诸侯伐之,故有汤、武。诸侯失道,大夫伐之,故有齐、晋。臣而伐君者必亡,则是汤、武不王,晋、齐不立也。孙子君于卫,而后不臣于鲁,臣之君也。君有失也,故臣有得也。不命亡于有失之君,而命亡于有得之臣,不察。鲁不得诛卫大夫,而卫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孙子虽有是二也,臣以亡?其所以亡其失,所以得君也。

  或曰:臣主之施,分也。臣能夺君者,以得相也。故非其分而取者,众之所夺也;辞其分而取者,民之所予也。是以桀索岷山之女,纣求比干之心,而天下离;汤身易名,武身受詈,而海内服;赵咺走山,田氏外仆,而齐、晋从。则汤、武之所以王,齐晋之所以立,非必以其君也,彼得之而后以君处之也。今未有其所以得,而行其所以处,是倒义而逆德也。倒义,则事之所以败也;逆德,则怨之所以聚也。败亡之不察,何也?

  鲁阳虎欲攻三桓,不克而奔齐,景公礼之。鲍文子谏曰:“不可。阳虎有宠于季氏而欲伐于季孙,贪其富也。今君富于季孙,而齐大于鲁,阳虎所以尽诈也。景公乃囚阳虎。

  或曰:千金之家,其子不仁,人之急利甚也。桓公,五伯之上也,争国而杀其兄,其利大也。臣主之间,非兄弟之亲也。劫杀之功,制万乘而享大利,则群臣孰非阳虎也?事以微巧成,以疏拙败。群臣之未起难也,其备未具也。群臣皆有阳虎之心,而君上不知,是微而巧也。阳虎贪于天下,以欲攻上,是疏而拙也。不使景公加诛于拙虎,是鲍文子之说反也。臣之忠诈,在君所行也。君明而严,则群臣忠;君懦而暗,则群臣诈。知微之谓明,无救赦之谓严。不知齐之巧臣而诛鲁之成乱,不亦妄乎?

  或曰:仁贪不同心。故公子目夷辞宋,而楚商臣弑父;郑去疾予弟,而鲁桓弑兄。五伯兼并,而以桓律人,则是皆无贞廉也。且君明而严,则群臣忠。阳虎为乱于鲁,不成而走,入齐而不诛,是承为乱也。君明则诛,知阳虎之可济乱也,此见微之情也。语曰:“诸侯以国为亲。”君严则阳虎之罪不可失,此无救赦之实也,则诛阳虎,所以使群臣忠也。未知齐之巧臣而废明乱之罚,责于未然而不诛昭昭之罪,此则妄矣。今诛鲁之罪乱以威群臣之有奸心者,而可以得季、孟、叔孙之亲,鲍文之说,何以为反?

  郑伯将以高渠弥为卿,昭公恶之,固谏不听。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己也,辛卯,弑昭公而立子亶也。君子曰:“昭公知所恶矣。”公子圉曰:“高伯其为戮乎,报恶已甚矣。”

  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之及于难者,报恶晚也。然则高伯之晚于死者,报恶甚也。明君不悬怒,悬怒,则臣罪轻举以行计,则人主危。故灵台之饮,卫侯怒而不诛,故褚师作难;食鼋之羹,郑君怒而不诛,故子公杀君。君子之举“知所恶”,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行诛焉,以及于死。故“故所恶”,以见其无权也。人君非独不足于见难而已,或不足于断制,今昭公见恶,稽罪而不诛,使渠弥含憎惧死以侥幸,故不免于杀,是昭公之报恶不甚也。

  或曰:报恶甚者,大诛报小罪。大诛报小罪也者,狱之至也。狱之患,故非在所以诛也,以仇之众也。是以晋厉公灭三郄而栾、中行作难,郑子都杀伯咺而食鼎起祸,吴王诛子胥而越句践成霸。则卫侯之逐,郑灵之弑,不以褚师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诛也,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未可诛而有诛之心。怒其当罪,而诛不逆人心,虽悬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后,宿罪而诛,齐胡之所以灭也。君行之臣,犹有后患,况为臣而行之君乎?诛既不当,而以尽为心,是与天下有仇也。则虽为戮,不亦可乎!

  卫灵之时,弥子瑕有宠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浅矣。”公曰:“奚梦?”“梦见灶者,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照一国,一人不能壅也。故将见人主而梦日也。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或者一人炀君邪?则臣虽梦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去雍鉏,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

  或曰:侏儒善假于梦以见主道矣,然灵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雍鉏,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爱而用所贤也。郑子都贤庆建而壅焉,燕子哙贤子之而壅焉。夫去所爱而用所贤,未免使一人炀己也。不肖者炀主,不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贤者炀主己,则贤矣。

  或曰: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非正味也,而二贤尚之,所味不必美。晋灵侯说参无恤,燕哙贤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贤不必贤也。非贤而贤用之,与爱而用之同。贤诚贤而举之,与用所爱异状。故楚庄举叔孙而霸,商辛用费仲而灭,此皆用所贤而事相反也。燕哙虽举所贤,而同于用所爱,卫奚距然哉?则侏儒之未可见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见之后而知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而今以加知矣,则虽炀己,必不危矣。

難四譯文

  一

  衛國的孫文子到魯國進行國事訪問,魯襄公登上臺階,他也同時登上臺階。魯卿叔孫穆子快步上前對孫文子說:“各國諸侯聚會,敝國君主從來沒有列在衛君後面。現在您不比敝國君主後一步,敝國君主不知道有什麼過錯。請您稍慢一點。”孫文子沒有回答,也沒有悔改的神色。叔孫穆子回來告訴別人說:“孫文子一定會滅亡。忘記臣子的身份而不走在君主後面,有了錯誤又不改悔,這是滅亡的根源。”

  有人說;天子失去治國之道,諸侯起而討伐,所以才有商湯、周武王出現。諸侯失去治國之道,大夫起而討伐,所以才有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的事。如果做臣子卻討伐君主的人必定滅亡,那麼商場、武王就不能稱王天下,韓、趙、魏三家和田氏也不能立國了。孫文子在衛國掌握了君主的權勢,後來又不以使臣的身份對待魯君,他名義上是臣子而實際上成了君主。君主有失,所以臣子有得。不斷定有失的君主滅亡,卻斷定有得的臣子滅亡,這是不明察。魯國不能處罰衛國的大夫,而衛君的明察又識別不了不知悔改的臣子,孫文子雖然有忘記使臣身份和不知悔改這兩種表現,又怎麼會滅亡呢?他正是因為忘記了自己的這種過失,所以才能取得君主的權勢。有人說:君臣的設立是名分制度規定的。臣子能奪得君主的位置,是因為他比君主更得民心。所以不屬本分而取得的,是民眾要奪回的;辭去本分而取得的,是民眾所給予的。因此夏桀索得珉山的琬、琰二女,商紂取出比干的心臟,結果天下人都離心離德;商湯自身改變姓名,武王自身受到責罵,結果海內的人都臣服了;趙盾進山避難,田氏出外當僕人,結果齊、晉兩國民眾都歸附他們。那麼成湯、武王之所以稱王天下,田氏和三晉中的趙氏之所以立國,原因不一定在他們原來的君主身上,而是成湯他們得到民眾擁護以後才當上君主的。現在孫文子還沒有得到民眾的擁護,卻像君主一樣去做,這是違反義和德的。違反義,是事情失敗的原因;違反德,是怨恨聚集的原因。連失敗和滅亡都不瞭解,為什麼呢?

  二

  魯國的陽虎想攻打季孫、叔孫、孟孫三家,失敗後逃奔齊國,齊景公很敬重他。鮑文子勸諫說:“不行。陽虎得寵於季孫卻想攻打季孫,是貪圖季孫的財富。現在您比季孫還富,而齊國又比魯國大,這是陽虎要全力欺詐的原因。”於是景公就拘禁了陽虎。

  有人說:有千金財富的家庭,兒子們不和睦,因為人們追求利益的心情非常迫切。齊桓公是五霸之首,為了爭當國君而殺掉哥哥公子糾。因為當國君利大。君臣之間沒有兄弟之間的親情。劫殺的結果,能統治大國而享有大利,那麼群臣哪一個不是陽虎呢?事情因辦得隱蔽巧妙而成功,因辦得疏忽笨拙而失敗。群臣還沒有作亂,是因為條件還不具備。群臣都懷著陽虎一樣的心思,而君主不知道,可見群臣辦得隱蔽而巧妙。陽虎貪心,天下的人都知道,可見他幹得疏忽而笨拙。不叫齊景公去處罰齊國巧妙的奸臣,卻叫他去處罰笨拙的陽虎,這是鮑文子的話說反了。臣子的忠順或欺詐,取決於君主的所作所為。君主明察而嚴厲,群臣就會忠順;君主懦弱而昏庸,群臣就會欺詐。能察覺隱情的叫明,不赦免罪行的叫嚴。不知道齊國隱蔽巧妙的奸臣而去處罰魯國已經作亂的笨臣,不是很荒謬的嗎?有人說:仁者和貪者心地不同。所以公子目夷讓出君位,而楚國商臣卻逼死父王;鄭公子去疾把君位讓給弟弟,而魯桓公殺掉哥哥自當國君。五霸都是從事兼併的,而以齊桓公為標準來衡量人,那就沒有忠貞廉潔的人了。再說君主明察而嚴厲,群臣就會忠順。陽虎在魯國作亂,失敗後逃跑,逃到齊國而不殺他的話,這是讓他在齊國繼續作亂。君主明察就會用刑,因為知道陽虎會助成叛亂,這是看到了隱微的陰謀。俗話說:“諸侯把別國作為親戚。”君主嚴厲,就不能放過陽虎的罪行,這是不赦免罪行主張的實施。殺了陽虎,是為了讓群臣忠順。不知道齊國巧妙的奸臣而免掉對公開作亂者的懲罰,追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而不懲罰明擺著的罪過,這是荒謬的。現在如能懲處在魯國作亂的罪犯陽虎,用來警告臣子中那些心懷不良的人,從而又可以博得魯國季孫、孟孫;叔孫的親善,鮑文子的話,怎麼就說反了呢?

  三

  鄭莊公要用高渠彌為卿,而太子昭公很討厭高渠彌,再三勸阻,莊公不聽。到昭公即位,高渠彌怕他殺害自己,就在辛卯這天,殺了昭公而立公子亶為國君。君子說:“昭公知道自己討厭的人。”公子圉說:“高渠彌該被殺戮吧!報復人家對他的厭惡也太過分了點。”

  有人說:公子圉的話,不是說反了嗎?昭公遭到死難,是因為他懲處討厭的人太晚了;既然這樣,高渠彌比昭公死得晚,恰恰因為他對昭公進行了過分的報復。明君不會把憤怒之情束之高閣,假使把憤怒之情束之高閣,不對罪臣及時予以處罰,罪臣就會輕率行動而行使計謀,這樣君主就危險了。因此,在靈臺飲酒時,衛出公對褚師有怒,但沒有及時給予處罰,結果就發生了褚師作亂的事;吃大鱉的濃汁時,鄭靈公對子公有怒,但沒有及時給予處罰,結果子公就殺死了鄭君。君子指出昭公知道自己厭惡的人,並非說得太過分了,他的意思是:昭公既已瞭解得這樣清楚,卻不立即把高渠彌殺掉,以致自己被殺。所以說昭公知道自己厭惡的人,意在表明他不懂得權衡得失。君主不只是不能充分地看到禍難,有時還會不能及時作出決斷和加以制裁。現在昭公表露了對高渠彌的厭惡,又擱置他的罪過,遲遲不予懲處,結果使高渠彌懷恨在心,因為害怕被殺而想僥倖得免,所以昭公不能免於被殺,這是因為昭公懲處自己厭惡的人太軟弱了。有人說:報仇過分,就是用大的誅戮來報復小的罪過,是最嚴酷的刑獄。刑獄的危害,本來並不在於已經處罰了的人,而在於誅戮不當引起更多人的仇恨。因此晉厲公殺掉郤氏三卿,欒書、中行偃二卿就起而發難;鄭子都殺掉伯限,食鼎就起而作禍;吳王夫差殺掉伍子胥,越王勾踐就乘機滅吳稱霸。那麼衛出公被逐,鄭靈公被殺,並不因為衛出公沒有殺掉褚師和鄭靈公沒有懲罰子公,而是因為不該發怒卻表現出發怒的臉色,不該殺戮卻產生出殺戮的想法。如果君主發怒符合臣下的罪過,如果臣子殺君不違揹人心,即使蘊而未發,又有什麼害處呢?君主未即位之前臣子有了罪,即位之後卻把臣子的舊罪重提加以論處,這就是齊君胡公靖滅亡的原因。君主對臣子這樣做,還會留下後患,何況作為臣子而對君主這樣做呢?處罰已屬不當,還要起心斬盡殺絕,這便是與天下人為仇了。那麼公子圉說高渠彌該殺,不也是可以的嗎?

  四

  衛靈公時,彌子暇受到寵信,在衛國專權。有個謁見靈公的侏儒說:“我的夢應驗了。”靈公問:“夢見了什麼?”“夢了灶了,預示要見到您。”衛靈公發怒說:“我聽說將見君主的人會夢見太陽。為什麼你要見我,會夢見灶呢?”侏儒說;“太陽普照天下,一件東西遮擋不了它;君主普照一國人,一個人矇蔽不了他。所以將見君主的人會夢見太陽,是灶的話,一人對著灶門烤火,後面的人就無法看見火光了。或許就有一個人擋住君主了吧?那麼即使我夢見灶,不也是可以的嗎?”衛靈公說:“好。”於是罷掉雍{釒且},辭退彌子瑕,任用司空史狗。

  有人說:“侏儒善於假借夢來闡明君主的治國原則,但是衛靈公不理解侏儒的話。罷掉雍{釒且},辭退彌子瑕,任用司空史狗,這是去掉自己寵愛的人而用自認為賢的人。鄭子都認為慶建賢明,結果受到矇蔽;燕王噲認為子之賢明,結果受到矇蔽。去掉自己寵愛的人而用自認為賢的人,並不能免除使一個人遮蔽自己的禍患。不賢的人矇蔽君主,不足以危害君主的明察;現在君主不加以瞭解而讓賢人矇蔽自己,那就一定危險了。

  有人說:屈到喜歡吃菱角,周文王喜歡吃菖蒲做醃萊,這兩樣東西都沒有什麼好的味道,但這兩位賢人卻很喜愛,可知人們喜歡的味道並不一定美。晉靈公喜歡參無恤,燕王噲認為子之賢明,參無恤、子之都不是正直的人,但兩個君主卻尊寵他們,可見君主認為賢的人並不一定是真正的賢人。不是賢人而作為賢人來用,和因為寵愛而使用他是一樣的。君主認為賢的人確是真正的賢人而提拔他,和君主用自寵愛的人是不一樣的。所以楚莊玉提拔了孫叔敖而稱霸,商紂任用了費仲而滅亡,這些都是任用自己認為賢的人而事情結果卻相反的例項。燕王噲雖然用了他認為賢的人,其實與用他寵愛的人是一樣的,衛靈公哪裡是同樣情形呢?這是侏儒認識不到的。君主被矇蔽而不知道受到矇蔽,聽侏儒話後知道自己受了矇蔽,因此辭退矇蔽自己的臣子,證明他對此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說什麼“不加以瞭解而讓賢人矇蔽自己,那就一定危險”,現在已經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那麼即使矇蔽自己,也一定沒危險了。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