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飾邪

飾邪原文

  凿龟数策,兆曰"大吉",而以攻燕者,赵也。凿龟数筴,兆曰"大吉",而以攻赵者,燕也。剧辛之事燕,无功而社稷危;邹衍之事燕,无功而国道绝。赵代先得意于燕,后得意于齐,国乱节高。自以为与秦提衡,非赵龟神而燕龟欺也。赵又尝凿龟数筴而北伐燕,将劫燕以逆秦,兆曰"大吉"。始攻大梁而秦出上党矣,兵至厘而六城拔矣;至阳城,秦拔鄴矣;庞援揄兵而南,则鄣尽矣。臣故曰:赵龟虽无远见于燕,且宜近见于秦。秦以其"大吉",辟地有实,救燕有有名。赵以其"大吉",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又非秦龟神而赵龟欺也。初时者,魏数年东乡攻尽陶、卫,数年西乡以失其国,此非丰隆、五行、太一、王相、摄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抢、岁星非数年在西也,又非天缺、弧逆、刑星、荧惑、奎台非数年在东也。故曰: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古者先王尽力于亲民,加事于明法。彼法明,则忠臣劝;罚必,则邪臣止。忠劝邪止而地广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东是也。乱弱者亡,人之性也;治强者王,古之道也。越王勾践恃大朋之龟与吴战而不胜,身臣入宦于吴;反国弃龟,明法亲民以报吴,则夫差为擒。故恃鬼神者慢于法,恃诸侯者危其国。曹恃齐而不听宋,齐攻荆而宋灭曹。邢恃吴而不听齐,越伐吴而齐灭邢。许恃荆而不听魏,荆攻宋而魏灭许。郑恃魏而不听韩,魏攻荆而韩灭郑。今者韩国小而恃大国,主慢而听秦、魏,恃齐、荆为用,而小国愈亡。故恃人不足以广壤,而韩不见也。荆为攻魏而加兵许、鄢,齐攻任、扈而削魏,不足以存郑,而韩弗知也。此皆不明其法禁以治其国,恃外以灭其社稷者也。

  臣故曰:明于治之数,则国虽小,富;赏罚敬信,民虽寡,强。赏罚无度,国虽大,兵弱者,地非其地,民非其民也。无地无民,尧、舜不能以王,三代不能以强。人主又以过予,人臣又以徒取。舍法律而言先王以明古之功者,上任之以国。臣故曰:是原古之功,以古之赏赏今之人也。主以是过予,而臣以此徒取矣。主过予,则臣偷幸;臣徒取,则功不尊。无功者受赏,则财匮而民望;财匮而民望,则民不尽力矣。故用赏过者失民,用刑过者民不畏。有赏不足以劝,有刑不足以禁,则国虽大,必危。

  故曰: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荆恭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荆师败,恭王伤。酣战,而司马子反渴而求饮,其友竖谷阳奉卮酒而进之。子反曰:"去之,此酒也。"竖谷阳曰:"非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为人嗜酒,甘之,不能绝之于口,醉而卧。恭王欲复战而谋事,使人召子反,子反辞以心疾。恭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寡人目亲伤。所恃者司马,司马又如此,是亡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寡人无与复战矣。"罢师而去之,斩子反以为大戮。故曰:竖谷阳之进酒也,非以端恶子反也,实心以忠爱之,而适足以杀之而已矣。此行小忠而贼大忠者也。故曰:小忠,大忠之贼也。若使小忠主法,则必将赦罪,赦罪以相爱,是与下安矣,然而妨害于治民者也。

  当魏之方明《立辟》、从宪令行之时,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强匡天下,威行四邻;及法慢,妄予,而国日削矣。当赵之方明《国律》、从大军之时,人众兵强,辟地齐、燕;及《国律》满,用者弱,而国日削矣。当燕之方明《奉法》、审官断之时,东县齐国,南尽中山之地;及《奉法》已亡,官断不用,左右交争,论从其下,则兵弱而地削,国制于邻敌矣。故曰:明法者强,慢法者弱。强弱如是其明矣,而世主弗为,国亡宜矣。语曰:"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夫舍常法而从私意,则臣下饰于智能;臣下饰于智能,则法禁不立矣。是亡意之道行,治国之道废也。治国之道,去害法者,则不惑于智能,不矫于名誉矣。昔者舜使吏决鸿水,先令有功而舜杀之;禹朝诸候之君会稽之上,防风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以此观之,先令者杀,后令者斩,则古者先贵如令矣。故镜执清而无事,美恶从而比焉;衡执正而无事,轻重从而载焉。夫摇镜,则不得为明;摇衡,则不得为正,法之谓也。故先王以道为常,以法为本。本治者名尊,本乱者名绝。凡智能明通,有以则行,无以则止。故智能单道,不可传于人。而道法万全,智能多失。夫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万全之道也。明主使民饰于道之故,故佚而有功。释规而任巧,释法而任智,惑乱之道也。乱主使民饰于智,不知道之故,故劳而无功。释法禁而听请谒群臣卖官于上,取赏于下,是以利在私家而威在群臣。故民无尽力事主之心,而务为交于上。民好上交,则货财上流,而巧说者用。若是,则有功者愈少。奸臣愈进而材臣退,则主惑而不知所行,民聚而不知所道。此废法禁、后功劳、举名誉、听请谒之失也。凡败法之人,必设诈托物以来亲,又好言天下之所希有。此暴君乱主之所以惑也,人臣贤佐之所以侵也。故人臣称伊尹、管仲之功,则背法饰智有资;称比干、子胥之忠而见杀,则疾强谏有辞。夫上称贤明,不称暴乱,不可以取类,若是者禁。君子立法以为是也,今人臣多立其私智以法为非者,是邪以智,过法立智。如是者禁,主之道也。

  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夫令必行,禁必止,人主之公义也;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为赏劝,不可为罚沮,人臣之私义也。私义行则乱,公义行则治,故公私有分。人臣有私心,有公义。修身洁白而行公行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污行从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明主在上,则人臣去私心行公义;乱主在上,则人臣去公义行私心。故君臣异心,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害身而利国,臣弗为也;害国而利臣,君不为也。臣之情,害身无利;君之情,害国无亲。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至夫临难必死,尽智竭力,为法为之。故先王明赏以劝之,严刑以威之。赏刑明,则民尽死;民尽死,则兵强主尊。刑赏不察,则民无功而求得,有罪而幸免,则兵弱主卑。故先王贤佐尽力竭智。故曰:公私不可不明,法禁不可不审,先王知之矣。

飾邪譯文

  鑽燒龜甲、計算蓍草進行卜筮,兆象“大吉”,因此攻打燕國的是趙國。鑽燒龜甲、計算蓍草進行卜筮,兆象“大吉”,因此攻打趙國的是燕國。劇辛效力燕國,無功可言,卻導致國家危險;鄒衍效力燕國,無功可言,卻導致國家命脈斷絕。趙國先戰勝燕國,後戰勝齊國,國內混亂還趾高氣揚,自以為和秦國勢均力敵了,汗不是趙國的占卜靈驗而燕國的占卜騙人。趙國又曾透過卜築而向北討伐燕國,打算挾持燕國去抗拒秦國,兆象是“大吉”。才開始進攻燕的大梁,秦國就從上黨出兵了;趙軍進至厘地,自己的六個城已被秦國攻克了;趙軍進至陽城,秦軍攻佔趙的鄴地;等到龐援引兵往南救援時,鄣一帶卻又全被秦軍佔領了。所以我說:趙國的占卜即使對攻打燕國缺乏遠見,也應對秦攻趙有所預見。秦國根據自己的“大吉”,開闢疆土既得實惠,救援燕國又得美名,趙國根據自己的“大吉”,領土削減士兵受辱,趙王不能如願以償而死亡,這也並不是秦國的占卜靈驗而趙國的占卜騙人。開始時候,魏國幾年間向東全部攻下了陶、衛,又有幾年向西攻秦卻喪失了許多國土,這不是豐隆、五行、太一、王相、攝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搶、歲星等吉、星有幾年都處在西方,又不是天缺、弧逆、刑星、熒惑、奎臺等兇星幾年都處在東方。所以說:卜筮鬼神不足以推斷戰爭勝負,星體的方位變化不足以決定戰爭結果。既然如此,卻還要依仗它們,沒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了。

  古代先王致力於親近百姓,從事於彰明法度。他們的法度彰明瞭,忠臣就受到鼓勵,刑罰堅決了,奸臣就停止作惡,忠臣受到鼓勵,奸臣停止作惡,因而國土拓展、君主尊貴的,秦國正是這樣;群臣結黨拉派來背離正道營私舞弊,因而國土喪失,君主卑下,山東六國正是這樣。混亂弱小的衰亡,這是人事的一般規則;安定強盛的稱王天下,這是自古以來的規律。越王勾踐依仗貴重的龜甲顯示的吉兆同吳國打仗,結果沒有勝利,自己成了俘虜去吳國服賤役;返國後拋棄龜甲,彰明法度親近百姓以求報復吳國,結果吳王夫差被擒獲了。所以依使鬼神保佑的就會忽視法治,依仗別國援助的就會危害祖國,曹國依仗齊國而不服從宋國,齊攻楚時宋滅了曹。邢國依仗吳國而不服從齊國越伐吳時齊滅了邢。許國依仗楚國而不服從魏國,楚攻宋時魏滅了許。鄭國依仗魏國而不服從韓國,魏攻楚時韓滅了鄭,現在韓國弱小而衣仗大國,君主忽視法治而服從秦和魏。依仗齊和楚作維持手段。結果使本就弱小的韓國越發趨於滅亡。所以依仗別人不足以開拓疆土,而韓國卻看不見這一點。楚國為了攻打魏國而用兵許、郡,齊國攻打任、扈而侵奪魏地,這都不足以儲存韓國,而韓國卻不清楚。這些都是不彰明法令來治理祖國,卻依仗外國而導致祖國滅亡的例子。

  所以我說:懂得治理的辦法,那麼國家雖小,也可以富有;賞罰謹慎守信,民眾雖少,也可以強大。賞罰沒有標準,國家雖然很大,兵力衰弱的,土地不是自己的土地,民眾不是自己的民眾。沒有土地和民眾,堯舜也不能稱王天下,夏、商、週三代也不能強盛,君主又因此過分地行賞,臣子又白白地得賞,對那些不顧法律而談論先王明君功績的人,君主卻把國事委託給他。我所以說:這是指望有古代的功績,卻拿古代的賞賜標準去獎賞現在的空談家。君主因此過分地行賞,臣子因此白白地得賞。君主過分地行賞,臣下就會苟且和僥倖;臣下白白地得賞,功勞就不再尊貴了。無功的人受賞,財力就會匱乏,民眾就會抱怨;財廈民怨,民眾就不會為君主盡力了,所以行賞不當的就會失去民眾,用刑不當的民眾就不再畏懼。有賞賜卻不足以勉勵立功,有刑罰卻不足以禁止邪惡,那麼國家即使很大,也一定很危險。

  所以說:有小聰明的人不能讓他謀劃事情,有小忠誠的人不能讓他掌管法令。楚恭王和晉厲王在郡陵交戰,楚軍失利;恭王受傷。戰鬥正激烈時,司馬官子反口渴要水喝,他的親信侍僕谷陽捧了一卮酒給他。子反說:“拿走,這是酒。”侍僕谷陽說:“這不是酒。”子反接過來喝了,子反為人喜歡喝酒,覺得酒味甘甜,不能停下不喝,結果喝醉後睡著了。恭王想重新開戰和他謀劃戰事,派人叫子反,子反藉口心病而加以推辭。恭王乘車前去看他,進入帳中,聞到酒氣而返回,說:“今天的戰鬥,我自個眼睛受了傷。我所依賴的是司馬,司馬又這般模樣,這是不顧楚國的神靈,不關心我的民眾。我不能和敵人重新開戰了。”於是引兵離開郡陵,把司馬子反處以極刑。所以說:侍僕谷陽進酒,並非本來就恨子反,而是真心地忠愛子反,但最終卻恰好因此而害了他。這便是行小忠而害大忠,所以說:小忠是對大忠的禍害。如果讓行小忠的人掌管法制,那就必然會赦免罪犯加以愛護,這樣他同下面的人是相安了,但卻妨害了治理民眾。

  當魏國正在彰明立法、從事法令建設的時侯,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罰,強盛得可以匡正天下,威勢達到四鄰諸侯;等到法令懈怠,賞賜混亂,國家就日益衰弱了。當趙國正在彰明國律、從事軍隊建設的時侯,人多兵強,攻佔了齊、燕的土地;等到國律懈怠,執政者軟弱,國家就日益衰弱了。當燕國正在彰明奉法、重視政府決策的時侯,東向把齊國作為自己的郡縣,南向完全佔領了中山的國土;等到奉法丟棄,政府決策不再實行,左右親信相互爭鬥,君主聽從臣下決策,於是兵力削弱,土地削減,國家也就受制於鄰國了。所以說:嚴明法制的國家就強大,輕忽法制的國家就弱小。強弱對比是如此的分明,而當代君主卻不實行,國家危亡真是活該了。俗語說:“家裡有固定產業,即使荒年也不會捱餓;國家有固定法制,即使危險也不會衰亡。”捨棄固定法制而順從個人意志,臣下就會粉飾自己的智慧;臣下粉飾自己的智慧,法律禁令就站不住腳。這樣,隨心所欲的做法就通行,以法治國的原則就廢棄了。治理國家的原則,捨棄危害法令的,就不會受智慧的迷惑,不會被虛名所欺騙了。過去舜派官吏排洩洪水,早於命令而搶先立功的,舜把他殺了;禹在會稽山上接受諸侯國君的朝見,防風氏遲到而禹殺了他。由此看來,先於命令的殺,後於命令的也殺,那麼古代首先重視的是依法辦事。所以鏡子保持清亮而不受干擾,美醜就會因此顯示出來;衡器保持平正而不受幹,輕重就會因此衡量出來。搖動鏡子就不能保持明亮,搖動衡器就不能保持平正,說的就是“法”。‘所以先王把道作為常規,把法作為根本。法制嚴明,君主名位就尊貴;法制混亂,君主名位就喪失。凡是智慧高強的人,有依據就行動,沒有依據就停止。所以智慧是偏道,不能傳給人。道和法是萬全的,智慧多有偏失。懸掛衡器才知道乎不平,設定圓規才知道圓不圓,這是萬全之道。因為明君能使百姓用道來整傷自己,所以省力而有功。丟掉規矩而單憑技巧,放棄法治而單憑智慧,是使人迷惑混亂的辦法。昏君使民眾用智巧粉飾自己,是不懂道的緣故,所以勞而無功。放棄法令而聽從請託,群臣在上面出賣官爵,從下面取得報酬,所以利益歸於私門而權勢落於群臣。所以百姓沒有盡力侍奉君主的心意,而致力於結交大臣。百姓喜歡結交大臣,財貨就向上流入大臣之手而花言巧語的人就被任用。假如形成這種局面,有功的人就越來越少。奸臣越來越得到進用而有才能的臣子遭到斥退,君主就會迷惑而不知道幹什麼好,百姓聚集起來也不知道往哪兒走。這是廢法令、輕功勞、重名聲、聽請託的過失。凡是敗壞法制的人,一定會設下騙局,假託有事來親近君主,又喜歡談論天下少見的東西,這就是暴君昏主受迷惑、賢人佐臣受侵害的原因。所以臣子稱頌伊尹、管仲的功勞,違法弄智就有了根據;稱頌比干、伍子胥的忠貞被殺,急切強諫就有了藉口。前者稱說君主賢明,後者說君主暴亂,不可以拿來類推,像這樣的就應禁止。君主立法認為正確的,現在臣子多標榜個人智巧來否定國法,這就是用智巧來肯定奸邪,詆譭法制、標榜智巧。像這樣的應予禁止,這是做君主的原則。

  做明君的原則,一定要明白公私的區別,彰明法制,捨棄私人恩惠。有令必行,有禁必止,是君主的公義;一定要實現自己的私利,在朋友中取得信任,不能用賞賜鼓勵,不能用刑罰阻止,是臣子的私義。私義風行國家就會混亂,公義風行國家就會平安,所以公私是有區別的。臣子有私心,有公義。修身廉潔而辦事公正,做官無私,是臣子的公義;琺汙品行而放縱私慾,安身利家,是臣子的私心。明君在上,臣子就去私心行公義;昏君在上,臣子就去公義行私心。所以君臣不一條心,君主靠算計蓄養臣子,臣子靠算計侍奉君主,君臣交往的是算計。危害自身而有利國家,臣子是不做的;危害國家而有利臣子,君主是不幹的。臣子的本心,危害自身就談不上利益;君主的本心,危害國家就談不上親近。君臣關係是憑算計結合起來的。至於臣子遇到危難一定拚死,竭盡才智和力量,是法度造成的。所以先王明定賞賜來加以勉勵,嚴定刑罰來加以制服。賞罰分明,百姓就能拼死;百姓拼死,兵力就會強盛,君主就會尊貴。刑賞不分明,百姓就會無功而謀取利益,有罪而僥倖免罰,結果是兵力弱小,君主卑下。所以先王賢臣都竭力盡心。所以說,公私不可不明,法禁不可不察,先王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