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漢紀四

漢紀四原文

  起玄黓摄提格,尽昭阳赤奋若,凡十二年。

  太祖高皇帝下八年(壬寅,公元前一九九年)

  冬,上东击韩王信馀寇于东垣,过柏人。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上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上曰:“柏人者,迫于人也。”遂不宿而去。十二月,帝行自东垣至。

  春,三月,行如洛阳。

  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操兵、乘、骑马。

  秋,九月,行自洛阳至;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皆从。

  匈奴冒顿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奈何?”对曰:“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辨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知,不肯贵近,无益也。”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

  太祖高皇帝下九年(癸卯,公元前一九八年)

  冬,上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以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臣光曰:建信侯谓冒顿残贼,不可以仁义说,而欲与为婚姻,何前后之相违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叙,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未闻与为婚姻也。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建信侯之术,固已疏矣;况鲁元已为赵后,又可夺乎!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民,东有六国之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族及豪桀于关中,与利田、宅,凡十馀万口。

  十二月,上行如洛阳。

  贯高怨家知其谋,上变告之。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赵午等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扌旁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不听。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往问之箯舆前。泄公与相劳苦,如生平欢,因问:“张王果有计谋不?”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爱王过于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春,正月,上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徒代王如意为赵王。上贤贯高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亢,遂死。

  荀悦论曰: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

  臣光曰: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诏:“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二月,行自洛阳至。

  初,上诏:“赵群臣宾客敢从张王者,皆族。”郎中田叔、客孟舒皆处髡钳为王家奴以从。及张敖既免,上贤田叔、孟舒等。召见,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上尽拜为郡守、诸侯相。

  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是岁,更以丞相何为相国。

  太祖高皇帝下十年(甲辰,公元前一九七年)

  夏,五月,太上皇崩于栎阳宫。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于万年。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

  定陶戚姬有宠于上,生赵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谓如意类己;虽封为赵王,常留之长安。上之关东,戚姬常从,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吕后年长,常留守,益疏。上欲废太子而立赵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吕后侧耳于东厢听,既罢,见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符玺御史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上曰:“谁可者?”尧曰:“御史大夫昌,其人也。”上乃以昌相赵,而以尧代昌为御史大夫。

  初,上以阳夏侯陈豨为相国,监赵、代边兵;豨过辞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及为相守边,告归,过赵,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赵相周昌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甚盛,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韩王信因使王黄、曼丘臣等说诱之。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称病不至;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自东击之。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矣。”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请诛守、尉。”上曰:“守、尉反乎?”对曰:“不。”上曰:“是力不足,亡罪。”上令周昌选赵壮士可令将者,白见四人。上嫚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人惭,皆伏地;上封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赏未遍行;今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又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所以与之矣。”乃多以金购豨将,豨将多降。

  太祖高皇帝下十一年(乙巳,公元前一九六年)

  冬,上在邯郸。陈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将骑千馀军曲逆,张春将卒万馀人渡河攻聊城。汉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不下,攻残之。赵利守东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帝购王黄、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于是陈豨军遂败。

  淮阴侯信称病,不从击豨,阴使人至豨所,与通谋。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春,正月,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傥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臣光曰: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岂有反心哉!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则信复何恃哉!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将军柴武斩韩王信于参合。

  上还洛阳,闻淮阴侯之死,且喜且怜之,问吕后曰:“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彻计。”上曰:“是齐辩士蒯彻也。”乃诏齐捕蒯彻。蒯彻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彻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君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上曰:“置之。”

  立子恒为代王,都晋阳。

  大赦天下。

  上之击陈豨也,征兵于梁;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上怒,使人让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梁太仆得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遂囚之洛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与俱东。至洛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廷尉王恬关奏请族之,上可其奏。三月,夷越三族。枭越首洛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梁大夫栾布使于齐,还,奏事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以闻。上召布,骂,欲烹之。方提趋汤,布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当是之时,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丙午,立皇子恢为梁王。丙寅,立皇子友为淮阳王。罢东郡,颇益梁;罢颍川郡,颇益淮阳。

  夏,四月,行自洛阳至。

  五月,诏立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与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无为南边患害。初,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闻陈胜等作乱,天下未知所安。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陆生至,尉佗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说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族、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于是尉佗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也。”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耳,何乃比于汉!”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乃留陆生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违法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帝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极武而亡。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帝有惭色,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帝有疾,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馀日。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帝笑而起。秋,七月,淮南王布反。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王疑其与乱,欲捕赫。赫乘传诣长安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令尹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行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对曰:“出下计。”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争锋!”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荆王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太祖高皇帝下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九五年)

  冬,十月,上与布兵遇于蕲西,布兵精甚。上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酒酣,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乐饮十馀日,乃去。

  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

  周勃悉定代郡、雁门、云中地,斩陈豨于当城。

  上以荆王贾无后,更以荆为吴国。辛丑,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十一月,上过鲁,以太牢祠孔子。

  上从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张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適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乎!”时大臣固争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相国何以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稾,为禽兽食。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下相国廷尉,械系之。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之请吾苑以媚于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帝不怿。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帝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王,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陈豨之反也,燕王绾发兵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乃诈论他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汉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帝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令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立皇子建为燕王。

  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

  上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曰:“疾可治。”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馀,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与数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谢。闻帝崩,遂亡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于长陵。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初,高帝病甚,人有恶樊哙,云:“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帝大怒,用陈平谋,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平至军中,即斩哙头!”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吕后弟吕之夫,有亲且贵。帝以仇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平行,闻帝崩,畏吕谗之于太后,乃驰传先去。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殊悲;因固请得宿卫中。太后乃以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是后吕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遣使召赵王如意。使者三反,赵相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太后怒,先使人召昌。昌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未到;帝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

  孝惠皇帝

  太祖高皇帝下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九四年)

  冬,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起;太后使人持鸩饮之。犁明,帝还,赵王已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日“人彘”。居数日,乃召帝观人彘。帝见,问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帝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

  臣光曰: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

  徙淮阳王友为赵王。

  春,正月,始作长安城西北方。

  太祖高皇帝下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九三年)

  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饮于太后前。帝以齐王,兄也,置之上坐。太后怒,酌鸩酒置前,赐齐王为寿。齐王起,帝亦起取卮;太后恐,自起泛帝卮。齐王怪之,因不敢饮,佯醉去;问知其鸩,大恐。齐内史士说王,使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喜,乃罢归齐王。

  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陇西地震。

  夏,旱。

  郃阳侯仲薨。

  酂文终侯萧何病,上亲自临视,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秋,七月,辛未,何薨。何置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癸巳,以曹参为相国。参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将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始,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参辄饮以醇酒;间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见人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参子窋为中大夫。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使窋归,以其私问参。参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帝让参曰:“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

  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壹。”

  太祖高皇帝下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九二年)

  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冒顿单于。是时,冒顿方强,为书,使使遗高后,辞极亵嫚。高后大怒,召将相大臣,议斩其使者,发兵击之。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中郎将季布曰:“哙可斩也!前匈奴围高帝于平城,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不能解围。今歌吟之声未绝,伤夷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且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令大谒者张释报书,深自谦逊以谢之,并遗以车二乘,马二驷。冒顿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因献马,遂和亲。

  夏,五月,立闽越君摇为东海王。摇与无诸,皆越王句践之后也,从诸侯灭秦,功多,其民便附,故立之。都东瓯,世号东瓯王。

  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

  秋,七月,都厩灾。

  是岁,蜀湔氐反,击平之。

  太祖高皇帝下四年(庚戌,公元前一九一年)

  冬,十月,立皇后张氏。后,帝姊鲁元公主女也,太后欲为重亲,故以配帝。

  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

  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

  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

  帝以朝太后于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乃筑复道于武库南。奉常叔孙通谏曰:“此高帝月出游衣冠之道也,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帝惧曰:“急坏之!”通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臣光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古之圣王,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故设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是以仲虺美成汤曰:“改过不吝。”傅说戒高宗曰:“无耻过作非。”由是观之,则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今叔孙通谏孝惠,乃云“人主无过举”,是教人君以文过遂非也,岂不缪哉!

  长乐宫鸿台灾。

  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

  太祖高皇帝下五年(辛亥,公元前一九零年)

  冬,雷;桃李华,枣实。

  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夏,大旱,江河水少,谿谷水绝。

  秋,八月,己丑,平阳懿侯曹参薨。

  太祖高皇帝下六年(壬子,公元前一八九年)

  冬,十月,以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齐悼惠王肥薨。

  夏,留文成侯张良薨。

  以周勃为太尉。

  太祖高皇帝下七年(癸丑,公元前一八八年)

  冬,发车骑、材官诣荥阳,太尉灌婴将。

  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安陵。

  初,吕太后命张皇后取他人子养之,而杀其母,以为太子。既葬,太子即皇帝位,年幼;太后临朝称制。

漢紀四譯文

  漢紀四 漢高帝八年(壬寅,公元前199年)

  冬季,漢高帝劉邦在東垣攻打韓王信的餘黨,經過趙國的柏人城。趙相貫高派人藏在廁所的夾牆中,準備行刺高帝。高帝正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動不安,問:“這個縣叫什麼?”回答說:“柏人。”高帝說:“柏人,就是受迫於人呀!”於是不住宿而離開。十二月,高帝從東垣城回長安。

  春季,三月,高帝前往洛陽。

  高帝下令,商人不準穿錦、繡、細綾、縐紗、細葛布、布、毛織品,不準持兵器、乘車、騎馬。

  秋季,九月,高帝一行從洛陽回長安。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都隨行。

  匈奴冒頓屢次侵擾漢朝北部邊境。高帝感到憂慮,問劉敬對策,劉敬說;“天下剛剛安定,士兵們因兵事還很疲勞,不宜用武力去征服冒頓。但冒頓殺父奪位,把父親的群妃佔為妻子,以暴力建立權威,我們也不能用仁義去說服他。唯獨可以用計策,使他的子孫長久做漢的臣屬,然而我擔心陛下做不到。”高帝問:“如何做呢?”回答說:“陛下如果能把嫡女大公主嫁給他為妻,又贈送豐厚俸祿,他一定仰慕漢朝,以公主為匈奴的閼氏,生下兒子,肯定是太子。陛下每年四季用漢朝多餘而匈奴缺乏的東西,頻繁地慰問贈送他們,乘機派能說善辯的人士前去諷勸和講解禮節。這樣,冒頓在世時,他本是漢朝的女婿輩;他死後,您的外孫便即位為匈奴王單于。難道曾聽說過外孫敢和外祖父分庭抗禮的嗎?我們可以不經一戰而讓匈奴漸漸臣服。如果陛下捨不得讓大公主去,而令宗室及後宮女子假稱公主,他們知道了,不肯尊敬親近,還是沒有用。”高帝說:“好!”便想讓大公主去。但呂后日日夜夜哭泣著說:“我只有太子和一個女兒,為什麼把她扔給匈奴!”高帝到底沒有辦法讓大公主去。

  九年(癸卯,公元前198年)

  冬季,高帝在庶民家找來一名女子,稱之為大公主,把她嫁給匈奴單于作妻子,同時派劉敬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臣司馬光曰:建信侯劉敬說冒頓殘暴,不能用仁義道德去說服他,而又想與其聯姻,為什麼前後這樣矛盾呀!骨肉親人的恩情,長幼尊卑的次第,只有仁義的人才能明白,怎麼要以此來降服匈奴呢?先代帝王駕御夷狄民族的對策是:他們歸服就用德來安撫,他們叛擾就用威來鎮懾,從沒聽說過用聯姻的辦崐法。況且,冒頓把生身父親視為禽獸而獵殺,對岳父會怎麼樣!劉敬的計策本已粗疏了,何況公主魯元已經成了趙王王后,又怎麼能奪回來呢!

  劉敬從匈奴歸來,說:“匈奴的河南白羊、樓煩王部落,離長安城近的只有七百里,輕騎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關中。關中剛遭過戰事洗劫,缺少百姓,但土地肥沃,應該加以充實。諸侯最初起事時,沒有齊國田氏,楚國昭、屈、景氏就不能勃興。現在陛下您雖然已經建都關中,實際卻沒有多少人民,而東部有舊六國的強族,一旦有什麼事變,您也就不能高枕而臥了。我建議陛下把舊六國的後人及地方豪強、名門大族遷徙到關中居住,國家無事可以防備匈奴,如果各地舊諸侯有變,也足以徵集大軍向東討伐。這是加強根本而削弱末枝的辦法。”高帝說:“對。”十一月,便下令遷徙舊齊國、楚國的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強到關中地區,給予便利的田宅安頓,共遷來十餘萬人。

  十二月,高帝前往洛陽。

  趙國相國貫高的陰謀被他的仇家探知,向高帝舉報這樁不尋常的大事。高帝下令逮捕趙王及各謀反者。趙王屬下趙午等十幾人都爭相表示要自殺,只有貫高怒罵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如今趙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而被一併逮捕。你們都死了,誰來申明趙王不曾謀反的真情?”於是被關進膠封的木欄囚車,與趙王一起押往長安。貫高對審訊官員說:“只是我們自己乾的,趙王的確不知道。”獄吏動刑,拷打鞭笞幾千下,又用刀刺,直至體無完膚,貫高始終不再說別的話。呂后幾次說:“趙王張敖娶了公主,不會有此事。”高帝怒氣衝衝地斥罵她:“要是張敖奪了天下,難道還缺少你的女兒不成!”不予理睬。

  廷尉把審訊情況和貫高的話報告高帝,高帝感慨地說:“真是個壯士,誰平時和他要好,用私情去探聽一下。”中大夫洩公說:“我和他同邑,平常很瞭解他,他在趙國原本就是個以義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諾言的人。”高帝便派洩公持節去貫高的竹床前探問。洩公慰問他的傷情,見仍像平日一樣歡洽,便套問:“趙王張敖真的有謀反計劃嗎?”貫高回答說:“以人之常情,難道不各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嗎?現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我的親人嗎?因為實在是趙王不曾謀反,只是我們自己這樣乾的。”又詳細述說當初的謀反原因及趙王不曾知道的情況。於是洩公入朝一一報告了高帝。春季,正月,高帝下令赦免趙王張敖,廢黜為宣平侯,另調代王劉如意為趙王。

  高帝稱許貫高的為人,便派洩公去告訴他:“張敖已經放出去了。”同時赦免貫高。貫高高興地問:“我的大王真的放出去了?”洩公說:“是的。”又告訴他:“皇上看重你,所以赦免了你。”貫高卻說:“我之所以不死、被打得遍體鱗傷,就是為了表明趙王張敖沒有謀反。現在趙王已經出去,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可以死而無憾。況且,我作為臣子有謀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麼臉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殺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嗎!”於是掐斷自己的頸脈,自殺了。

  荀悅論曰:貫高帶頭謀反作亂,是個弒君的賊子。雖然他捨身證明趙王無罪,但小的優點掩蓋不住大逆不道,個人的品行贖不了法律上的罪過。按照《春秋》大義,遵循正道最為重要,他的罪應是不可赦免的。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因為驕橫失去了臣下,貫高因為狠毒使他的主子失掉原有的封國。促使貫高謀反行逆的,是漢高祖的過失;致令張敖亡國的,是貫高的罪過。

  高帝頒佈詔書:“丙寅日以前犯罪者,死罪以下,都予以赦免。”

  二月,高帝一行自洛陽回長安。

  當初,高帝頒佈詔書:“趙王群臣及賓客有敢隨從張敖者,滿門抄斬。”但郎中田叔、孟舒等都自行剃去頭髮,以鐵圈束頸,作為趙王家奴隨從。待到張敖免罪,高帝稱許田叔、孟舒的為人,下令召見,與他們交談,發現他們的才幹超過了漢朝朝廷的大臣。高帝任命兩人為郡守、諸侯國相。

  夏季,六月晦(三十日),出現日食。

  改任丞相蕭何為相國。

  十年(甲辰,公元前197年)

  夏季,五月,太上皇於櫟陽宮駕崩。秋季,七月癸卯(十四日),將太上皇安葬於萬年。楚王、梁王都來送葬。高帝下令特赦櫟陽囚犯。

  定陶女子戚夫人受高帝寵愛,生下趙王劉如意。高帝因為太子為人仁慈懦弱,認為劉如意像自己,雖然封他為趙王,卻把他長年留在長安。高帝出巡關東,戚夫人也常常隨行,日夜在高帝面前哭泣,想要立如意為太子。而呂后因年老,常留守長安,與高帝愈發疏遠。高帝便想廢掉太子而立趙王為繼承人,大臣們表示反對,都未能說服他。御史大夫周昌在朝廷上強硬地爭執,高帝問他理由何在。周昌說話口吃,又在盛怒之下,急得只是說:“臣口不能言,但臣期期知道不能這樣做,陛下要廢太子,臣期期不奉命!”高帝欣然而笑。呂后在東廂房側耳聆聽,事過後,她召見周昌,向他跪謝說:“要不是您,太子幾乎就廢了。”

  當時趙王剛十歲,高帝擔心自己死後他難以保全;符璽御史趙堯於是建議為趙王配備一個地位高而又強有力,平時能讓呂后、太子及群臣敬憚的相。高帝問:“誰合適呢?”趙堯說:“御史大夫周昌正是這樣的人。”高帝便任命周昌為趙國的相,而令趙堯代替周昌為御史大夫。

  起初,高帝任命陽夏侯陳為相國,監管趙國、代國邊境部隊。陳拜訪淮陰侯韓信並向他辭行。淮陰侯握著他的手,屏退左右隨從,與他在庭院中散步,忽然仰天嘆息道:“有幾句話,能和你說嗎?”陳說:“只要是將軍您的指示,我都聽從。”韓信說:“你所處的地位,集中了天下精兵;而你,又是陛下信任的大臣。如果有人說你反叛,陛下肯定不信;然而再有人說,陛下就會起疑心;說第三次,陛下必定會憤怒地親自率領大兵來攻打你。請讓我為你做個內應,那麼天下就可以謀取了。”陳平常便知道韓信的能力,相信他,於是說:“遵奉你的指教!”

  陳常常羨慕當年魏國信陵君魏無忌養士的行為,及至他做相國駐守邊境,告假回來時,經過趙國,跟隨他的賓客乘坐的車有一千多輛,把邯鄲城的官舍都住滿了。趙相周昌見此情況請求入京進見高帝,詳述陳門下賓客盛多,又專擅兵權在外數年,恐怕會有事變等等。高帝令人再審查陳賓客在代國時的種種不法之事,很多牽連到陳。陳聽說後十分恐慌,韓王信趁機派王黃、曼丘臣等人來勸誘他聯成一夥。

  太上皇駕崩時,高帝派人來召陳,陳稱病不去;九月,他便與王黃等人公開反叛,自封為代王,率軍劫掠趙國、代國。高帝領兵從東面進擊,到達邯鄲,高興地說:“陳不佔據邯鄲而去扼守漳水,我知道他沒多大能耐了!”

  周昌奏報說:“常山郡二十五城,有二十城都失陷了,請處死郡守、郡尉。”高帝問:“郡守、郡尉反叛了嗎?”周昌回答:“沒有。”高帝說:“這是他們力量不足,沒有罪。”

  高帝又令周昌選挑趙國壯士中可充當將領的,周昌報告說有四個人,並讓他們來進見。高帝謾罵道:“你們這群小子能當將軍嗎?”四人大為慚愧,都伏在地上;高帝卻真的賞賜各人以一千戶的封邑,任用為將領。左右隨從勸阻說:“跟隨您進兵蜀、漢,征討楚王的功臣都沒有全部封賞;今天封他們,憑的什麼功勞?”高帝說:“這就不是你們所能知道的了。陳造反,趙國、代國一帶都被他佔有。我用緊急軍書徵調天下軍隊,至今還沒有到來的,現在估計能夠調遣的只有邯鄲城中這些士兵而已,我為什麼還要吝惜那四個千戶封邑,不用來撫慰趙國子弟呢!”屬下都點頭說:“好主意。”

  高帝又聽說陳的部將很多過去都是商人,便說:“我知道如何對付他們了。”下令多用黃金去收買陳部將,果然有大部分來降。

  十一年(乙巳,公元前196年)

  冬季,高帝在邯鄲城。陳的部將侯敞率一萬餘人遊動襲擊,王黃率騎兵一千餘人屯軍曲逆,張春率一萬餘士卒渡過黃河進攻聊城;漢朝將軍郭蒙與齊國將軍迎擊,大破陳軍。太尉周勃取道太原去平定代地,兵抵馬邑,久攻不下,攻下後便大行殺戮。趙利守東垣城,高帝親自率軍攻克,將地名改為真定。高帝又懸賞千金捉拿王黃、曼丘臣,結果其部下都將他們活捉送來,於是陳軍隊潰敗。

  淮陰侯韓信假稱有病,不隨從高帝去攻擊陳,暗中卻派人到陳那裡,與他勾結謀劃。韓信想在夜間與家臣用偽詔書赦免官府的有罪工匠及奴隸,打算發動他們去襲擊呂后、太子。已經部署完畢,只等陳的訊息。韓信有個門下舍人曾因得罪韓信,被囚禁起來,準備處死。春季,正月,舍人的弟弟上書舉報事變,將韓信打算謀反的情況告訴呂后。呂后想把韓信召來,又擔心他可能不服從,便與相國蕭何商議,假裝讓人從高帝處來,說陳已經被擒,處死。列侯及群臣聞訊都到朝中祝賀。蕭何又欺騙韓信說:“你雖然病了,也應當強挺著來道賀。”韓信來到朝廷,呂后便派武士將他捆綁起來,在長樂宮鍾室裡斬首。韓信在斬首之前,嘆息說:“我真後悔沒用蒯徹的計策,竟上了小孩子、婦人的當,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呂后隨後下令將韓信三族都連坐殺死。

  臣司馬光曰:世人有的認為,韓信為漢高祖首先奠定開業大計,與他一同在漢中起事,平定三秦後,又分兵向北,擒獲魏國,奪取代國,撲滅趙國,脅迫燕國,再向東攻擊佔領齊國,復向南在垓下消滅楚國,漢朝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大致都歸功於韓信。再看他拒絕蒯徹的建議,在陳地迎接高祖,哪裡有反叛之心呢!實在是因為失去諸侯王的權位後怏怏不快,才陷於大逆不道。盧綰僅僅有高祖里巷舊鄰的交情,就封為燕王,而韓信卻以侯爵身分奉朝請;高祖難道不也有虧待韓信的地方嗎?我認為:漢高祖用詐騙手段在陳地抓獲韓信,說他虧待是有的;不過,韓信也有咎由自取之處。當初,漢王與楚王在滎陽相持,韓信滅了齊國,不來奏報漢王卻自立為王;其後,漢王追擊楚王到固陵,與韓信約定共同進攻楚王,而韓信按兵不動;當時,高祖本已有誅殺韓信的念頭了,只是力量還做不到罷了。待到天下已經平定,韓信還有什麼可倚仗的呢!抓住機會去謀取利益,是市井小人的志向;建立大功以報答恩德,是有志操崐學問的君子的胸懷。韓信用市井小人的志向為自己謀取利益,而要求他人用君子的胸懷回報,不是太難了嗎!所以,太史公司馬遷評論說:“假如讓韓信學習君臣之道,謙虛禮讓,不誇耀自己的功勞,不矜持自己的才能,情況大概就不同了!他對漢家的功勳,可以與周公、召公、太公呂尚等人相比,後代也就可以享有祭祀了!他不去這樣做,反而在天下已定之時,圖謀叛逆,被斬滅宗族,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將軍柴武在參合將韓王信斬首。

  高帝回到洛陽,知道淮陰侯韓信被殺,又是欣喜又是憐惜。他問呂后:“韓信臨死有什麼話?”呂后說:“韓信說後悔沒用蒯徹的計謀。”高帝悟道:“是齊國的能辯之士蒯徹呀!”便詔令齊國逮捕蒯徹。蒯徹被押來後,高帝問:“你教韓信造反嗎?”回答說:“是的,我確實教過。那傢伙不聽我的計策,所以才自取滅亡,落到這個地步;如果用我的計策,陛下怎麼能夠殺了他呢!”高帝勃然大怒,下令:“煮死他!”蒯徹大叫:“哎呀!煮我實在冤枉!”高帝問“你教韓信造反,還有何冤枉?”蒯徹說:“秦朝失去江山,天下人都群起爭奪,有才能、動作快的人能先得到。古時蹠的狗對堯吠叫,並不是堯不仁,而是狗本來就要對不是它主人的人吠叫。當時,我作為臣子只知道有韓信,不知道有陛下啊!何況,天下磨刀霍霍,想做陛下這般大業的人很多,只是力量達不到罷了,您又能都煮死嗎?”高帝聽罷說:“放了他。”

  高帝立兒子劉恆為代王,以晉陽為都城。

  高帝下令大赦天下。

  高帝進攻陳時,向梁王彭越徵兵,彭越稱病,只派將軍率兵赴邯鄲。高帝大怒,令人前去斥責。彭越恐懼,想親身入朝謝罪。部將扈輒說:“您當初不去,受到斥責後才去,去就會被擒,不如就勢發兵反了吧。”彭越不聽勸告。他的太僕因獲罪逃往長安,控告梁王彭越與扈輒謀反。於是高帝派人突襲彭越,彭越事先沒有發覺,便被俘囚禁到洛陽。有關部門審訊結果是:“已有謀反跡象,應按法律處死。”高帝赦免他為平民,押送到蜀郡青衣居住。彭越向西到了鄭地,遇到呂后從長安來。彭越向呂后哭泣,說自己無罪,希望能到故地昌邑居住。呂后口中應允,與他一起東行。到了洛陽,呂后對高帝說:“彭越是個壯士,如今把他流放到蜀郡,這是自留後患,不如就此殺了他。我已與他同來。”呂后又指使彭越門下舍人控告彭越再行謀反。廷尉王恬開奏請將彭越滅三族,高帝予以批准。三月,彭越三族都被斬首。還割下彭越的首級在洛陽示眾,並頒佈詔令:“有來收斂屍體者,一律逮捕。”

  梁王彭越的大夫欒布出使齊國,回來後,在彭越的頭顱下奏報,祭祀後大哭一場。官吏將他逮捕,報告高帝。高帝召來欒布,痛罵一番,想煮死他。兩旁的人正提起他要投入滾水中,欒布回頭說:“請讓我說句話再死。”高帝便問:“還有什麼話?”欒布說:“當年皇上受困於彭城,戰敗於滎陽、成皋之間,而項羽卻不能西進,只是因為彭越守住梁地,與漢聯合而使楚為難。當時,只要彭越一有傾向,與項羽聯合則漢失敗,與漢聯合則楚失敗。而且垓下會戰,沒有彭越,項羽就不會滅亡。如今天下已經平定,彭越接受符節,被封為王,也想傳給子孫後代。而如今陛下向梁國徵一次兵,彭越因病不能前來,陛下就疑心以為造反;未見到反叛跡象,便以苛細小事誅殺了他。我擔心功臣會人人自危。現在彭越已經死了,我活著也不如死,請煮死我吧!”高帝認為有理,便赦免了欒布的罪,封他為都尉。

  丙午(疑誤),高帝立皇子劉恢為梁王,丙寅(十一日),立皇子劉友為淮陽王。廢除東郡,較大地擴充了梁國;廢除潁川郡,較大地擴充了淮陽國。

  夏季,四月,高帝一行從洛陽回長安。

  五月,高帝下詔立原秦朝南海尉趙佗為南粵王,派陸賈前往授予印信綬帶,頒發符節,互通使者,讓他團結安撫百越,不要成為南方邊境的禍害。

  當初,秦二世時,南海尉任囂病重將死,他召來龍川縣令趙佗,對趙佗說:“秦朝的政治暴虐無道,天下都十分怨憤。聽說陳勝等人已起兵造反,天下不知怎樣才能安定。我們南海雖然地處偏遠,我也擔心盜賊匪兵到這裡來侵佔地盤,想發動軍隊切斷秦朝修築的通往內地的新道,以自做準備,等待諸侯的變化,恰在此時我卻病重。再說我們的番禺城後山勢險要,前有南海阻隔,東西幾千裡,有很多中原人在輔佐治理,這也是一州之主,可以建立個國家。我看郡中的官員,沒有人足以商議,所以召你前來,告訴你我的囑託。”任囂說完,便為趙佗寫下委任書,請他代理南海尉的政事。任囂死後,趙佗立即發出檄文通知橫浦、陽山、湟關說:“盜匪軍隊就要來到,各地立即斷絕通道,聚兵自守。”隨後又逐漸地利用法律誅殺秦朝所設官員,以他的同黨做代理郡守。秦朝滅亡後,趙佗立即發兵進攻吞併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

  陸賈來到南越,趙佗頭上盤著南越族的頭髻,伸開兩腳坐著接見他。陸賈勸說趙佗:“您是中原人士,親戚、兄弟、祖先墳墓都在真定。現在您違反天性,拋棄華夏冠帶,想以區區南越之地與漢朝天子相抗衡成為敵國,大禍就要臨頭了!再說,秦朝喪失德政,各地諸侯、豪強紛紛起兵反抗,只有漢王能先入關中,佔據咸陽。項羽背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都成為他的部屬,他可以說是極強大的了。但漢王起兵巴、蜀後,便橫掃天下,終於誅殺了項羽,消滅了楚軍。五年之間,海內獲得平定,這並非人力所為,而是上天的建樹啊!漢朝天子聽說您在南越稱王,卻不協助天下誅殺暴逆,文武將相都請求派兵來剿滅您。但天子憐憫百姓剛剛經過兵事勞苦,所以暫且休兵不發,派我前來授您君王印信,頒發符節,互通使臣。您應該親自到郊外迎接,向北稱臣才是,而您竟要憑藉新近締造尚未安定的越國,對漢朝如此倔強不服從!漢朝要是知道了,掘毀焚燒您祖先的墳墓,殺光您的宗族,再派一員偏將率領十萬大兵壓境,那麼南越人殺您投降漢朝,是易如反掌的!”於是趙佗大驚失色,立即離開坐位,向陸賈謝罪說:“我在蠻夷民族中居住已久,太沒有禮義了。”他又問陸賈:“我與蕭何、曹參、韓信比,誰高明?”陸賈回答:“似乎是您高明些。”趙佗又問:“那麼我與漢朝皇帝比,誰高明?”陸賈說:“皇帝繼承三皇、五帝的偉業,統一治理中國;中原人口以億計算,土地方圓萬里,萬物殷實豐富;皇帝能把政權集於一家之手,是開天闢地以來未曾有過的事。您的臣民不過幾十萬,還都是蠻夷,散佈在崎嶇的崇山大海之間,好像是漢朝的一個郡而已,怎麼可以與漢朝相提並論!”趙佗大笑著說:“我沒有在中原興起,所以在這裡稱王;如果我在中原,怎麼就見得不如漢朝!”說完便留下陸賈與他暢飲。過了幾個月,趙佗說:“南越沒有可說話的人,直到你來,才讓我每天聽到從未聽過的事。”又賞賜陸賈一袋珠寶,價值千金,其他饋贈也達千金之多。陸賈最後便拜趙佗為南越王,令他向漢朝稱臣,遵守漢朝的約定。陸賈回朝報告,高帝大為高興,封陸賈為太中大夫。

  陸賈時時在高帝面前稱道《經》、《尚書》,高帝斥罵他說:“你老子是在馬上打下的天下,哪裡用得著《詩經》、《尚書》!”陸賈反駁道:“在馬上得天下,難道可以在馬上治理天下嗎?況且商朝湯王、周朝武王都是逆上造反取天下,順勢懷柔守天下。文武並用,才是長治久安的方法。當年吳王夫差、智伯瑤、秦始皇,也都是因為窮兵黷武而遭致滅亡。假使秦國吞併天下之後,推行仁義,效法先聖,陛下今天怎能擁有天下!”高帝露出慚愧面容,說:“請你試為我寫出秦國所以失去天下,我所以得到天下及古代國家成敗的道理。”陸賈於是大略闡述了國家存亡的徵兆,共寫成十二篇。每奏上一篇,高帝都稱讚叫好,左右隨從也齊呼萬歲。該書被稱為《新語》。

  高帝生了病,討厭見人,躺在宮中,命令守宮門官員不準群臣進入,周勃,灌嬰等群臣都不敢進去。這樣過了十幾天,舞陽侯樊噲闖開宮門直衝而崐入,各大臣也隨後跟進。只見高帝正以一個宦官為枕頭,獨自躺在那裡。樊噲等人見了高帝,流著眼淚說:“想當年,陛下與我們一同在豐、沛起事,平定天下,是何等的雄壯!現在天下已經安定,又是多麼的疲憊不堪!而且,陛下病重,大臣們都感到震驚恐懼;陛下不接見我們商議國家大事,就只是和一個宦官到死嗎!再說陛下難道不知道趙高篡權的事嗎?”高帝便笑著起了身。

  秋季,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

  起初,淮陽侯韓信被殺,黥布已感到心驚。待到彭越也遭處死,高帝又把他的肉製成肉醬分賜各地諸侯。使者到了淮南,淮南王黥布正在打獵,見了肉醬,大為驚恐,便暗中派人部署軍隊,等候鄰郡報警告急。黥布的一個寵姬,因病去就醫,醫生與中大夫賁赫住對門。賁赫便備下厚禮,陪同寵姬在醫生家飲酒。黥布卻懷疑賁赫與寵姬私通,想抓起賁赫治罪。賁赫覺察,乘傳車跑到長安城向高帝告發事變,說:“黥布謀反,已有跡象,應該趁他尚未發動先行誅殺。”高帝讀了他的舉報信,對蕭何說起,蕭何認為:“黥布不至於做這種事,恐怕是仇人妄行誣告他。可以先把賁赫抓起來,派人暗中查驗黥布。”黥布見賁赫畏罪逃去向高帝控告,本來已經疑心他會說出本國的陰謀;漢朝使者又來,查驗出不少證據;便殺光賁赫全家,發兵反叛。關於黥布造反的報告傳至,高帝於是赦免賁赫,任命為將軍。

  高帝召集眾將詢問對策,大家都說:“發兵征討,坑殺這傢伙罷了,他有什麼能耐!”汝陰侯滕公夏侯嬰召來原楚國的令尹薛公,向他徵求意見。薛公說:“黥布當然要反。”夏侯嬰問:“皇上割地封給他,又分賜爵位讓他稱王,還有什麼造反的道理?”薛公回答道:“皇上前不久殺了彭越,再早些還殺了韓信,他們三人,功勞相同是三位一體的,他自己疑心大禍降臨,所以便造反了。”夏侯嬰將此話告訴高帝,高帝於是傳來薛公,問他,薛公回答說:“黥布造反不足為怪。但是,如果他採用上策,崤山之東便不再是漢朝所有的了;如果他採用中策,兩方誰勝誰負還難以預料;如果他採用下策,那麼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高帝問:“什麼是他的上策?”回答說:“向東攻取吳地,向西奪佔楚地,吞併齊地,佔據魯地,傳令給燕、趙兩地,讓他們固守本土,那麼崤山以東就不在漢朝手中了。”“什麼是他的中策?”“向東攻取吳地,向西奪佔楚地,吞併韓地,佔據魏地,掌握敖倉的儲糧,阻塞成皋通道,那麼誰勝誰負就難以預料。”“什麼是他的下策?”“向東攻取吳地,向西奪佔下蔡,然後把輜重送回越地,自己回到長沙,那麼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漢朝就沒事了。”高帝又問:“他將會使哪種計策呢?”薛公說:“必使下策。”高帝問:“為什麼他會捨棄上、中策而採用下策呢?”薛公答道:“黥布其人,原是個驪山的刑徒,自己奮力爬到王的高位,這些都使他只顧自身,不顧以後崐,更不會為百姓做長遠打算。所以說他必採用下策。”高帝說:“好!”下令封薛公一千戶。於是立皇子劉長為淮南王。

  這時,高帝正有病,想讓太子前去進攻黥布。太子的賓客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先生勸建成侯呂釋之說:“太子統領大軍,有了功勞地位已無以再增高,沒有功勞便從此受禍。你何不趕快去請求呂后,抓個機會在皇上面前哭求說:‘黥布是天下聞名的猛將,擅長用兵。而我方眾將領又都是過去與陛下平起平坐的舊人,要是讓太子指揮這些人,無異於讓羊去驅使狼,無人聽命於他。況且假使黥布知道,便會擊鼓向西,長驅直入了。皇上您雖然有病,也要勉強上簾車,躺著指揮,眾將領就不敢不盡力。皇上雖然生病困苦,為了妻子兒女還是要自己振作一下!’”於是呂釋之立刻連夜求見呂后。呂后找個機會對高帝流淚哀求,照四位賓客的意思說了。高帝說:“我本知道這小子不配派遣,還是我自己去吧!”

  於是高帝親自統領大兵向東進發,君臣留守朝中,都送行到霸上。留侯張良生了病,也支撐身子,來到曲郵,對高帝說:“我本應隨您出征,但實在病重。黥布那些楚國人剽悍兇猛,望皇上不要和他硬拼!”又建議高帝讓太子為將軍,監領關中軍隊。高帝說:“張先生雖然有病在身,請勉強躺著輔佐太子。”當時,叔孫通是太子的太傅,張良代理少傅之事。高帝又下令徵發上郡、北地、隴西的車、騎兵,巴、蜀兩地的材官及京師中尉的軍隊三萬人,作為皇太子的警衛部隊,駐紮在霸上。

  黥布造反之初,對部將說:“皇上老了,討厭兵事,肯定不能來。要是派各大將,其中我只怕韓信、彭越,但他們現在都死了。其他人全不值得擔心。”所以決心反叛。他果然像薛公說的那樣,向東攻擊吳地的荊王劉賈,劉賈敗逃死在富陵;黥布脅迫劉賈的全部兵士,渡過淮河攻打楚王劉交。劉交發兵在徐縣、僮縣一帶迎戰,他把軍隊分為三支,想以互相救援出奇制勝。有人勸說楚將道:“黥布善於用兵,人們平時就懼怕他。何況兵法說:‘諸侯在自己領土上作戰,士兵極易逃散。’現在楚軍分為三支,敵軍只要打敗一支,其餘的就會逃跑,哪能互相援救呢!”楚王不聽,結果被黥布攻破一支,另兩支果然便四散了。黥布於是引兵西進。

  十二年(丙午,公元前195年)

  冬季,十月,高帝劉邦與黥布軍隊在蘄西對陣。黥布軍隊十分精銳,高帝便在庸城堅壁固守。遠遠望去,黥布軍隊的佈陣如同當年的項籍軍隊,高帝心中厭惡。他與黥布互相望見,遠遠地質問黥布:“你何苦要造反?”黥布崐回答說:“想當皇帝而已!”高帝怒聲斥罵他,於是雙方大戰。黥布軍隊敗退而逃,渡過淮河,雖然幾次停住陣腳再戰,仍不能取勝。他只好與一百餘人逃到長江南岸,高帝便另派一員將軍繼續追擊。

  高帝凱旋,路過沛縣,留下來,在沛宮舉行酒宴。把舊友、父老、女長輩、家族子弟全部召來陪同飲酒,共敘舊情,歡笑作樂。酒喝到暢快時,高帝自己作歌,欣然起舞,唱到慷慨傷懷之時,灑下了幾行熱淚。高帝對沛縣父老兄弟說:“遊子悲故鄉。我以沛公名義起事誅滅秦朝暴逆,才奪取了天下。現在把沛縣當作我的湯沐邑,免除縣中百姓的賦役,世世代代不予徵收。”高帝在沛縣飲酒歡樂十餘天后,才離去。

  漢朝將軍在洮水南、北追擊黥布殘軍,都大獲全勝。黥布曾與番君吳芮結有婚姻之好,所以長沙成王吳臣便派人誘騙黥布,假稱想和他一起逃到南越去。黥布果然相信,與使者前往,結果在布茲鄉農民田舍被番陽人殺死。

  周勃全部平定代郡、雁門、雲中等地,在當城將陳斬首。

  高帝因為荊王劉賈沒有後人,便改荊國為吳國。辛丑(二十五日),立兄長劉仲的兒子劉濞為吳王,管轄三個郡五十三座城。

  十一月,高帝經過魯地,用牛、羊、豬的太牢禮祭祀孔子。

  高帝自從擊敗黥布歸來,病更加重,愈發想換太子。張良勸止未被接受,只好稱病不過問政事。叔孫通又勸諫說:“從前晉獻公因為寵愛驪姬,廢黜太子,另立奚齊,結果造成晉國幾十年內亂,被天下恥笑。秦國也因為不早定扶蘇為太子,使趙高得以用奸詐手段立胡亥為皇帝,自己使宗廟滅絕。這是陛下親眼所見。如今太子仁義孝順,天下都知道。呂后又與陛下艱苦創業,粗茶淡飯地共過患難,怎可背棄。陛下一定要廢去嫡長子而立小兒子,我願先受誅殺,用脖頸的血塗地!”高帝只好說:“你不要這樣,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叔孫通又說:“太子,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一旦動搖,天下就會震動;怎麼能用天下來開玩笑呢!”當時大臣中堅持反對的人很多,高帝明白群臣的心都不向著趙王,於是放下此事不再提。

  相國蕭何因為長安地方狹窄,而皇家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且荒棄不崐用,希望能讓百姓入內耕種,留下禾杆不割,作為苑中鳥獸的飼料。高帝一聽勃然大怒說:“相國你一定收下了商人的大批財物,才替他們算計我的上林苑!”將蕭何交付廷尉,用刑具鎖銬。過了幾天,一個姓王的衛尉侍奉高帝,上前探問:“相國犯了什麼大罪,陛下突然把他拘禁起來?”高帝說:“我聽說李斯做秦始皇的丞相時,有善行就歸功於君主,有過失就自己承擔。現在蕭何接受了商人的大批財物,為他們要我的上林苑,以討好下民,所以拘禁起來治罪。”王衛尉便勸說:“份內的事只要對百姓有利就向皇帝建議,這是真正的宰相行為,陛下為什麼竟疑心相國受了商人錢財呢?況且,陛下與楚霸王作戰幾年,陳、黥布造反,您親自率軍出征。當時,相國獨守關中,只要關中一有動搖,函谷關以西就不再是陛下所有了!相國不在那時為自己謀利,反而在現在貪圖商人的金錢嗎?再說,秦朝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的過失才喪失了天下,李斯為秦始皇分擔過失的作為,又有什麼值得效法的呢?陛下為什麼如此輕易地懷疑相國呢!”高帝聽完很不高興。當天,派人持符節赦免釋放了蕭何。蕭何年紀已老,平時對高帝很恭謹,進宮後光著腳前去謝恩。高帝說:“相國您不要這樣!相國為人民討要上林苑,我不准許,我不過是夏桀、商紂那樣的昏君,而相國您是賢相。我所以抓起相國,就是想讓百姓知道我的過失啊!”

  陳造反時,燕王盧綰髮兵進攻他的東北面。當時,陳派王黃向匈奴求救;燕王盧綰也派出使臣張勝去匈奴那裡,聲稱陳的軍隊已經失敗了。張勝到了匈奴部落,原來的燕王臧茶的兒子臧衍正逃亡在那裡,見了張勝便說:“先生您之所以在燕國受到重用,就是因為熟悉匈奴的事務;燕國之所以能長期存在,就是因為內地各諸侯屢次反叛,兵事連綿,久而不決。如今您為燕國考慮,想趕快滅掉陳等人;陳等人一消滅,接下來也就輪到燕國,你們也就將成為階下囚了。您何不讓燕王暫緩進攻陳,而與匈奴和好?情況緩和,便可以長期在燕稱王;一旦漢廷有急變,也可以借外援保全本國。”張勝認為很對,於是私下讓匈奴幫助陳等人攻擊燕軍。燕王盧綰疑心張勝勾結匈奴

  漢擊黥布,常將兵居代。漢擊斬,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範齊通計謀於所。帝使使召盧綰,綰稱病;又使闢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倖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洩,闢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於是上曰:“盧綰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綰,立皇子建為燕王。

  高帝頒佈詔書說:“南武侯織,也是南越的貴族世家,立為南海王。”

  高帝劉邦進攻黥布時,曾被流箭射中,行軍路上,病勢沉重。呂后請來一位良醫,醫生入內診視後說:“病可以治。”高帝卻破口大罵:“我以一個老百姓手提三尺劍奪取了天下,這不是天命嗎!我的生死在天,即使扁鵲復生又有什麼用!”於是不讓醫生治病,而賞給醫生黃金五十斤,讓他回去。呂后問高帝:“陛下百年之後,蕭何相國死了,讓誰代替他呢?”高帝說:“曹參可以。”呂后再問曹參之後,高帝說:“王陵可以,但他有點憨,陳平可以幫助他。陳平智謀有餘,但難以獨自承擔重任。周勃為人厚道不善言詞,但將來安定劉家天下的必定是他,可任用為太尉。”呂后再追問其後,高帝只說:“這以後的事也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了。”夏季,四月,甲辰(二十五日),高帝劉邦駕崩於長樂宮。丁未(二十八日),朝廷釋出喪事訊息,宣佈大赦天下。

  盧綰率領幾千人住在邊塞等候機會,希望高帝病癒,他好親自入朝謝罪。他聽到高帝駕崩的訊息,便逃入匈奴。

  五月,丙寅(十七日),將高帝劉邦安葬在長陵。

  當初,高帝劉邦不修習學術,而秉性聰明通達,喜謀略,能採納旁人意見,縱是守門官或戍卒,見面時也如同老熟人一般。當年他順應民心約法三章,天下平定以後,又命令蕭何整理法律、法令,韓信申明軍法,張蒼制訂曆法及度量衡章程,叔孫通規定禮儀;又與功臣剖分符節,立下誓言,用硃砂寫就,以鐵製成,放入國家收存重要文書的金櫃石室,妥藏在宗廟中。高帝雖然眾事繁多,日不暇給,但創立制度規模宏遠。

  己巳(二十日),太子登上皇帝大位,尊呂后為皇太后。

  當初,高帝病重時,有人誣諂樊噲“與呂姓結黨,只要有一天皇上過世,就要興兵誅殺趙王如意及其從屬”。高帝大怒,採納陳平建議,召來絳侯周勃在床前接受詔令:“陳平立刻乘驛車,載著周勃,讓周勃代樊噲為將軍;陳平一到軍中,就砍下樊噲的頭!”兩人接受命令後,乘驛車前往,還未到軍中,在路上商議道:“樊噲是皇上的舊人,功勞很大,而且是呂后妹妹呂的丈夫,有皇親關係又是尊貴之人,皇上因為一時動怒所以想殺他,恐怕日後會反悔。我們不如抓起他來送到皇上那裡,讓皇上自己去殺。”他們還沒到軍中,就築了壇,用符節召樊噲前來。樊噲接受詔令後,立即將手放到背後叫人把他反綁起來,用木欄囚車押送到長安;而讓絳侯周勃代他為將軍,率軍征討燕國謀反的諸縣。

  陳平一行走到中途,聽到高帝駕崩訊息。陳平怕呂太后的妹妹呂在呂太后面前說他的壞話,便驅馳驛車先行回都。路上他又遇到朝廷使者,傳詔命令陳平與灌嬰屯守滎陽。陳平接受詔書後,立即又疾馳到宮中,哭得十分悲哀,又堅決要求親自守衛內宮。呂太后於是任命他為掌管宮殿門戶的郎中令,還讓他輔導漢惠帝劉盈。此後,呂便無法說陳平的壞話。樊噲到長安,便被赦免,恢復原來的爵位和封地。

  呂太后下令把戚夫人關在宮中永巷裡,剃去頭髮,帶上刑具,穿上土紅色的囚服,做舂米的苦活。她又派使者去召趙王劉如意,使者三次往返,趙相周昌對使者說:“高帝生前把趙王囑託給我,趙王年紀小,我聽說呂太后怨恨戚夫人,想把趙王召去一齊殺掉,我不敢讓趙王去。而且趙王也病了,不能接受命令。”呂太后聽到回報,大為憤怒,便先派人去召周昌。待周昌到了長安,才派人再去召趙王。趙王前來,還未到達時,漢惠帝聽說呂太后要對趙王動怒,便親自去霸上迎接趙王,與他一起入宮,自己帶著他一同吃飯睡覺。呂太后想殺掉趙王,但找不到機會。

  漢惠帝元年(丁未,公元前194年)

  冬季,十二月,惠帝凌晨便出去打獵,趙王因為年紀小,不能早起同去,呂太后便派人拿著毒酒讓趙王喝。黎明,惠帝回宮時,趙王已經死了。呂太后又下令砍斷戚夫人的手、腳,挖去眼珠,燻聾耳朵,喝啞藥,讓她呆在廁所裡,稱她為“人彘”。過了幾天,呂太后便召惠帝來看“人彘”。惠帝見後,問知這就是戚夫人,便大哭起來,從此患病,一年多不能起身。他派人向呂太后請求說:“這種事不是人做的。我雖然是太后您的兒子,到底還是治不了這個天下。”惠帝因此每天飲酒淫樂,不理政事。

  臣司馬光曰:做兒子的,見父母有過失就應該勸諫;勸諫不聽,就應該跟著痛哭。哪有繼承漢高祖的偉業,當天下的君主,因為不忍心於母親的殘酷,便拋棄國家不顧念,縱情酒色自傷身體的道理!像漢惠帝這樣,可以說只是固執於小的仁愛,而不知道大義啊!

  朝廷改封淮陽王劉友為趙王。

  春季,正月,開始修築長安西北面的城牆。

  二年(戊申,公元前193年)

  冬季,十月。齊悼惠王劉肥來朝見惠帝,在呂太后面前舉行酒宴。惠帝認為齊王是自己的哥哥,便請他坐上座。呂太后非常惱怒,讓人倒了一杯毒酒放在面前,賞賜給齊王,為他祝福。齊王剛起身要接,惠帝也起身來取酒杯崐。太后一見大驚,自己起來潑去惠帝手中的酒。齊王心知有怪,不敢再喝,假裝酒醉離去。經打聽知道那是杯毒酒,大為驚恐。齊國一個名叫士的內史向齊王建議,使齊王獻出城陽郡做呂太后女兒魯元公主的湯沐邑。太后因此大喜,便放走了齊王。

  春季,正月,癸酉(初四),蘭陵一平民家的井中出現兩條龍。

  隴西發生地震。

  夏季,大旱。

  陽侯劉仲去世。

  文終侯蕭何病重,惠帝親自前去探視,問他:“您百年之後,誰可以替接您?”蕭何說:“最瞭解臣下的還是皇上。”惠帝又問:“曹參怎麼樣?”蕭何立即叩頭說:“皇上已找到人選,我死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秋季,七月,辛未(初五),蕭何去世。他生前購置田地房宅,必定選位於窮鄉僻壤的;他主持家政,也從不起建高牆大屋。他說:“如果我的後代賢德,就學我的儉樸;如果後代不賢,這些劣房差地也不會被權勢之家搶奪。”

  癸巳(二十七日),朝廷任命曹參為相國。曹參剛聽說蕭何去世時,就對門下舍人說:“快準備行裝!我要進京去做相國了。”過了不久,使者果然前來召曹參入朝。起初,曹參當平民時,和蕭何相交甚好;及至做了將相,兩人有些隔閡。到蕭何快死時,所推舉接替自己的賢能之人惟獨曹參。曹參接替做了相國後,所有的條令都不做變更,一律遵照蕭何當年的規定。他挑選各郡各封國中為人質樸、拘謹不善言辭、敦厚的長者,召來任命為丞相的屬官。對那些言談行文苛刻、專門追逐名聲的官員,都予以斥退。然後曹參日夜只顧飲香醇老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員及賓客見他不管政事,來看望時都想勸說,曹參卻總是勸他們喝酒;喝酒間隙中再想說話,曹參又勸他們再喝,直到喝醉了回去,始終沒機會開口說話。這樣的情況成為常事。曹參見到別人犯有小錯誤,也一昧包庇掩飾,相國府中終日無事。

  曹參的兒子曹任中大夫之職,惠帝向他埋怨曹參不理政事,認為“難道是因為我年紀輕嗎”?讓曹回家時,以私親身分探問曹參。曹參大怒,鞭笞曹二百下,喝斥:“快回宮去侍候,國家大事不是你該說的!”到上朝時,惠帝責備曹參說:“那天是我讓曹勸你的。”曹參立即脫下帽子謝罪,說:“陛下自己體察聖明威武比高帝如何?”惠帝說:“朕哪裡敢比高帝!”曹參又問:“陛下再看我的才能比蕭何誰強?”惠帝說:“你好像不如他。”曹參便說:“陛下說得太對了。高帝與蕭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經明確。如今陛下垂手治國,我們臣下恭謹守職,大家認真遵守不去違反舊時法令,不就夠了嗎!崐”惠帝說:“對。”

  曹參做相國,前後三年,百姓唱歌稱頌他說:“蕭何製法,整齊劃一;曹參接替,守而不失;做事清淨,百姓安心。”

  三年(己酉,公元前192年)

  春季,朝廷徵發長安周圍六百里內的男女民工十四萬六千人修築長安城,三十天結束。

  惠帝以宗室女子作為公主,嫁給匈奴冒頓單于。當時,冒頓正強大,寫信派人送給呂太后,措詞極為褻汙傲慢。呂太后大為憤怒,召集將相大臣,商議要殺掉匈奴來使,發兵攻打。樊噲說:“我願意率領十萬軍隊去橫掃匈奴!”中郎將季布卻說:“樊噲真該殺!從前匈奴在平城圍困高帝,那時漢兵有三十二萬,樊噲身為上將軍,而不能解圍。如今四方百姓哀苦之聲尚未斷絕,受傷兵士剛能起身,而樊噲卻想搞亂天下,妄稱以十萬軍隊橫掃匈奴。這是當面說謊!況且,匈奴好比禽獸一般,聽了他的好話不必高興,聽了他的謾罵也不值得生氣。”呂太后說:“說得對。”便派大謁者張釋送去回信,十分謙遜地致以歉意,並送給匈奴二乘車、八匹馬。冒頓接信後又派使臣前來道歉,說:“我們從不知道中國的禮義,感謝陛下的寬恕。”於是獻上馬匹,與漢朝和親為好。

  夏季,五月,朝廷立名為搖的閩越君為東海王。搖與無諸,都是越王勾踐的後代,曾跟隨諸侯推翻秦朝,功勞不小,當地百姓歸附,所以立他為王。建都東甌,世人稱之為東甌王。

  六月,朝廷徵發各封國的王、侯屬下刑徒奴隸二萬人修築長安城。

  秋季,七月,太僕的馬廄起火。

  本年,蜀郡湔氐部族反叛,朝廷出兵平定。

  四年(庚戌,公元前191年)

  冬季,十月,惠季立張氏為皇后。張後是惠帝姐姐魯元公主的女兒。呂太后想親上加親,所以將她嫁給惠帝。

  春季,正月,朝廷下令推薦民間孝順父母、和睦兄長、努力耕作的人,免除他們的賦役。

  三月,甲子(初七),皇帝行成年加冠禮,大赦天下。

  檢查法令中對官民有防害的條目,廢除秦律中禁止攜帶、收藏書籍的“挾書律”。

  惠帝認為去長樂宮朝見太后及平時前往時,經常清道警戒,使百姓驚憂,便在武庫的南面修築了一條空中道路。奉常叔孫通勸阻說:“那是每月舉行高帝衣冠出巡儀式的道路啊!子孫後代怎麼能在祖宗的道上行走呢!”惠帝驚懼地說:“快快拆去!”叔孫通又說:“天子沒有錯誤的舉動;現在路已經修了,百姓也都知道。希望陛下在渭河北面再建個原廟,可以到那裡去舉行高帝衣冠出巡儀式,這樣也擴大了宗廟,是大孝的根本。”惠帝便下令有關部門修建原廟。

  臣司馬光曰:錯誤,是人人都必定無法避免的;但只有聖賢能知而改正。古代聖明的君主,怕自己有錯誤不知道,所以設定批評君主的誹謗木和勸阻君主的敢諫鼓,哪裡會怕百姓知道自己的過錯呢!所以仲虺讚美商湯王說:“改正錯誤決不吝惜。”傅說勸誡商王武丁道:“不要因為怕別人恥笑便不改正過失。”由此而見,做君王的人,本來就不是以不犯錯誤為賢明,而是以改正錯誤為美德。這裡叔孫通卻勸諫漢惠帝說“天子沒有錯誤的舉動”,正是在教做君主的文過飾非,豈不太荒謬了嗎!

  長樂宮中鴻臺發生火災。

  秋季,七月,乙亥(二十日),未央宮的藏冰室發生火災。丙子(二十一日),織造室發生火災。

  五年(辛亥,公元前190年)

  冬季,雷聲響起,桃樹、李樹開花,棗樹結果。

  春季,正月,再次徵發長安周圍六百里內男女民工十四萬五千人修築長安城,三十天後結束。

  夏季,大旱,長江、黃河水少,溪谷乾涸。

  秋季八月,平陽侯曹參去世。

  六年(壬子,公元前189年)

  冬季,十月,任命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

  齊悼惠王劉肥去世。

  夏季,留侯張良去世。

  任命周勃為太尉。

  七年(癸丑,公元前188年)

  冬季,徵發戰車和騎兵、步兵前往滎陽,由太尉灌嬰統率。

  春季,正月,辛丑朔(初一),出現日食。

  夏季,五月,丁卯(二十九日),出現日全食。

  秋季,八月,戊寅(十二日),漢惠帝劉盈在未央宮駕崩。大赦天下。九月,辛丑(初五),惠帝下葬在安陵。

  當初,呂太后讓張皇后找個別人的孩子來撫養,殺死他的母親,以他為太子。惠帝下葬後,太子登上皇帝之位,因為年幼,便由呂太后在朝廷上行使天子權力。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