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漢紀一

漢紀一原文

  起旃蒙协洽,尽柔兆涒滩,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元年(乙未,公元前二零六年)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

  贾谊论曰: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谊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沛公西入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府图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沛公不听。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十一月,沛公悉召诸县父老、豪桀,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民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项羽既定河北,率诸侯兵欲西入关。先是,诸侯吏卒、繇使、屯戍过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章邯以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怨,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奈何?”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闻项羽号章邯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已而项羽至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项羽进至戏。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项羽大怒,飨士卒,期旦日击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张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与俱去,曰:“毋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良曰:“料公士卒足以当项羽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尝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羽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羽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项羽因留沛公与饮。范增数目项羽,举所佩玉夬以示之者三。项羽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羽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入,披帷立,真目视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项羽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羽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羽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还军霸上以待将军。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将军不取也!”项羽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如今人方为刀俎,我方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鸿门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趣霸上。留张良使谢项羽,以白璧献羽,玉斗与亚父。沛公谓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将军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秦民大失望。韩生说项羽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羽见秦宫室皆已烧残破,又心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韩生退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闻之,烹韩生。

  项羽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怒曰:“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怀王虽无功,固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春,正月,羽阳尊怀王为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徙义帝于江南,都郴。

  二月,羽分天下王诸将。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羽与范增疑沛公,而业已讲解,又恶负约,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路。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项羽欲自取梁地,乃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治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番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军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都无终。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都即墨。齐将田都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亦不封。客多说项羽曰:“张耳、陈馀,一体有功于赵,今耳为王,馀不可以不封。”羽不得已,闻其在南皮,因环封之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侯。

  汉王怒,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萧何谏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汉王曰:“何为乃死也?”何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汉王曰:“善!”乃遂就国,以何为丞相。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尽请汉中地,项王许之。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之国。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张良送至褒中,汉王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且示项羽无东意。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于胶东,而以田都为齐王,大怒。五月,荣发兵距击田都,都亡走楚。荣留齐王市,不令之胶东。市畏项羽,窃亡之国。荣怒,六月,追击杀市于即墨,自立为齐王。是时,彭越在巨野,有众万馀人,无所属。荣与越将军印,使击济北。秋,七月,越击杀济北王安。荣遂并王三齐之地,又使越击楚。项王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

  张耳之国,陈馀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乃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于丑地。今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不听不义。愿大王资馀兵击常山,复赵王,请以赵为扞蔽!”齐王许之,遣兵从陈馀。

  项王以张良从汉王,韩王成又无功,故不遣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穰侯;已,又杀之。

  初,淮阴人韩信,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信钓于城下,有漂母见信饥,饭信。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因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麾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知名。为连敖,坐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王。王拜以为治粟都尉,亦未之奇也。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汉王至南郑,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信度何等已数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王。王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王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王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辞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耶?”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逐其故主而王其将相,又迁逐义帝置江南;所过无不残灭,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留萧何收巴、蜀租,给军粮食。

  八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袭雍;雍王章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于废丘,而遣诸将略地。塞王欣、翟王翳皆降,以其地为渭南、河上、上郡。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以迎太公、吕后。项王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王陵者,沛人也,先聚党数千人,居南阳,至是始以兵属汉。项王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私送使者,泣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终得天下,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项王怒。烹陵母。

  项王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张良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项王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

  燕王广不肯之辽东,臧荼击杀之,并其地。

  是岁,以内史沛周苛为御史大夫。

  项王使趣义帝行,其群臣、左右稍稍叛之。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二年(丙申,公元前二零五年)

  冬,十月,项王密使九江、衡山、临江王击义帝,杀之江中。

  陈馀悉三县兵,与齐兵共袭常山。常山王张耳败,走汉,谒汉王于废丘,汉王厚遇之。陈馀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张良自韩间行归汉,汉王以为成信侯。良多病,未尝特将,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王如陕,镇抚关外父老。

  河南王申阳降,置河南郡。

  汉王以韩襄王孙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信急击韩王昌于阳城,昌降。十一月,立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汉王。

  汉王还都栎阳。

  诸将拔陇西。

  春,正月,项王北至城阳。齐王荣将兵会战,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项王复立田假为齐王。遂北至北海,烧夷城郭、室屋,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所过多所残灭。齐民相聚叛之。

  汉将拔北地,虏雍王弟平。

  三月,汉王自临晋渡河。魏王豹降,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卬,置河内郡。

  初,阳武人陈平,家贫,好读书。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及诸侯叛秦,平事魏王咎于临济,为太仆,说魏王,不听。人或谗之,平亡去。后事项羽,赐爵为卿。殷王反楚,项羽使平击降之。还,拜为都尉,赐金二十镒。居无何,汉王攻下殷。项王怒,将诛定殷将吏。平惧,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而挺身间行,杖剑亡,渡河,归汉王于脩武,因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入,赐食,遣罢就舍。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问曰:“子之居楚何官?”曰:“为都尉。”是日,即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诸将尽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

  汉王南渡平阴津,至洛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王曰:“臣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大王宜率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诸侯而伐之,则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于是汉王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哀临三日,发使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寡人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使者至赵,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馀乃遣兵助汉。

  田荣弟横收散卒,得数万人,起城阳,夏,四月,立荣子广为齐王,以拒楚。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虽闻汉东,既击齐,欲遂破之而后击汉,汉王以故得率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伐楚。到外黄,彭越将其兵三万馀人归汉。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真魏后。”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汉王遂入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闻之,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至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死者十馀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会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楚亦使人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孝惠、鲁元公主,载以行。楚骑追之,汉王急,推堕二子车下。滕公为太仆,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今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故徐行。汉王怒,欲斩之者十馀;滕公卒保护,脱二子。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不相遇,反遇楚军。楚军与归,项王常置军中为质。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诸侯皆背汉,复与楚。塞王欣、翟王翳亡降楚。

  田横进攻田假,假走楚,楚杀之。横遂复定三齐之地。

  汉王问群臣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张良曰:“九江王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隙;彭越与齐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初,项王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在,遣将将军数千人行。汉之破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楚王由此怨布,娄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之击。汉王自下邑徙军砀,遂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九江,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臣请使之!”汉王使与二十人俱。

  五月,汉王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荥阳,汉军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楚骑来众,汉王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奉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汉王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周勃、灌婴等言于汉王曰:“陈平虽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闻汉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乎,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其骸骨。”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诸将乃不敢复言。

  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则绝河津,反为楚。

  六月,汉王还栎阳。

  壬午,立子盈为太子;赦罪人。

  汉兵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尽定雍地,以为中地、北地、陇西郡。

  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

  初,秦之亡也,豪杰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以此起,富者数世。

  秋,八月,汉王如荥阳,命萧何守关中,侍太子,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事有不及奏决者,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计关中户口,转漕、调兵以给军,未尝乏绝。汉王使郦食其往说魏王豹,且召之。豹不听,曰:“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吾不忍复见也。”于是汉王以韩信为左丞相,与灌婴、曹参俱击魏。汉王问食其:“魏大将谁也?”对曰:“柏直。”王曰:“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骑将谁也?”曰:“冯敬。”曰:“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卒将谁也?”曰:“项佗。”曰:“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韩信亦问郦生:“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郦生曰:“柏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魏王盛兵蒲坂以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流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九月,信击虏豹,传诣荥阳;悉定魏地,置河东、上党、太原郡。

  汉之败于彭城而西也,陈馀亦觉张耳不死,即背汉。韩信既定魏,使人请兵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汉王许之,乃遣张耳与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信破代兵,禽夏说于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漢紀一譯文

  漢紀—漢高帝元年(乙未,公元前206年)

  冬季,十月,沛公劉邦率軍抵達霸上。秦王子嬰乘素車、駕白馬,頸上繫著繩子以示自己該服罪自殺,手捧封好的皇帝玉璽和符節,伏在軹道亭旁向劉邦投降。眾將領中有人主張殺掉秦王。劉邦說:“當初懷王之所以派我前來,原本就是因為認定我能寬容人。何況人家已經降服了,還要殺人家,如此做是不吉利的。”於是便將秦王子嬰交給了主管官員處置。

  賈誼論曰:秦國憑藉一點點地盤發展到握有萬乘大國的權勢,控制冀、兗、青、徐、揚、荊、豫、梁八州,使與秦地位相等的六國諸侯來朝拜,經過了一百多年。然後以天下為家,以崤山、函谷關為宮。但是,一人發難便使七座宗廟被毀,自身終死於他人之手,令普天下的人譏笑,是因為什麼呀?是由於不施仁義,且攻奪天下和保持業績的形勢不同啊!

  劉邦領兵向西進入咸陽,眾將領都爭先恐後地奔往秦朝貯藏金帛財物的府庫瓜分財寶,唯獨蕭何率先入宮取秦朝丞相府的地理圖冊、文書、戶籍簿等檔案收藏起來,劉邦藉此全面瞭解了天下的山川要塞、戶口的多少及財力物力強弱的分佈。劉邦看到秦王朝的宮室、帷帳、名種狗馬、貴重寶器和宮女數以千計,便想留下來在皇宮中居住。樊噲勸諫說:“您是想擁有天下,還是隻想作一個富翁啊?這些奢侈華麗之物,都是招致秦朝覆滅的東西,您要它們有什麼用呀!望您儘快返回霸上,不要滯留在宮裡!”劉邦不聽。張良說:“秦朝因為不施行仁政,所以您才能夠來到這裡。而為天下人剷除殘民之賊,應如同喪服在身,把撫慰人民作為根本。現在剛剛進入秦的都城,就要安享其樂,這即是人們所說的‘助桀為虐’了。況且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望您能聽取樊噲的勸告!”劉邦於是率軍返回霸上。

  十一月,劉邦將各縣的父老和有聲望的人全都召集起來,對他們說:“父老們遭受秦朝嚴刑苛法的苦累已經很久了!我與各路諸侯約定,先入關中的人為王。據此我就應該在關中稱王了。如今與父老們約法三章:殺人者處死,傷人者和搶劫者抵罪。除此之外,秦朝的法律統統廢除,眾官吏和百姓都照舊安定不動。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父老們除害,而不是來欺凌你們的,請你們不必害怕!況且我所以領兵回駐霸上,不過是為了等各路諸侯到來後訂立一個約束大家行為的規章罷了。”隨即派人和秦朝的官吏一起巡行各縣、鄉、城鎮,向人們講明道理。秦地的百姓都歡喜異常,爭相拿著牛、羊、酒食來慰問款待劉邦的官兵。劉邦又辭讓不肯接受,說道:“倉庫中的糧食還很多,並不缺乏,不想讓百姓們破費。”百姓們於是更加高興,唯恐劉邦不在秦地稱王。

  項羽已經平定了黃河以北的地區,就想率領各路諸侯軍向西進入關中。在此之前,諸侯軍中的官兵有的曾因服徭役或屯戍經過關中一帶,秦地的官兵多無禮地對待他們。待到章邯率秦軍投降了諸侯軍後,諸侯軍的官兵便憑藉勝勢,把秦軍官兵多當作奴隸和俘虜來使喚,隨便侮辱秦軍官兵。秦軍官兵大多因此而生出怨恨的情緒,暗地裡議論說:“章將軍等人騙咱們投降諸侯軍,如今若能攻入關中擊滅秦朝,當是大好事;倘若不能,諸侯軍將咱們掠持到東方去,而秦朝又盡殺咱們的父母妻子兒女,那可怎麼辦啊?”諸侯軍的將領們暗中查聽到了這些議論,即報告給項羽。項羽於是召集黥布、蒲將軍商量說:“目前軍中秦朝的官兵還很多,他們內心並不順服,如果到了函谷關不聽從調遣,情勢必會危急。所以不如將他們除掉,而只和章邯、長史司馬欣、都尉董翳等進入秦地。”楚軍便於夜晚在新安城南面襲擊活埋了秦兵二十餘萬人。

  有人勸說劉邦道:“關中地區比天下其他地方要富足十倍,而且地勢險要。聽說項羽封章邯為雍王,讓他在關中稱王。現在如果他來了,您恐怕就不能佔據這個地方了。可以火速派兵把守函谷關,不讓諸侯軍進來,並逐步徵召關中兵,以此增加自己的實力,抵禦他們。”劉邦認為此計可行,就照著辦了。

  不久,項羽到達函谷關,但是關門緊閉。項羽聽說劉邦已經平定了關中,勃然大怒,派黥布等人攻破了函谷關。十二月,項羽進軍至戲。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派人告訴項羽說:“沛公想要在關中稱王,任秦王子嬰為相,奇珍異寶全都佔有了。”企圖藉此求得項羽的封賞。項羽聞言怒不可遏,就讓士兵們飽餐一頓,打算次日攻打劉邦的軍隊。這時,項羽擁兵四十萬,號稱百萬大軍,駐紮在新豐縣的鴻門;劉邦擁兵十萬,號稱二十萬,駐軍霸上。

  范增勸項羽說:“劉邦住在崤山之東時,貪財而又好色。現今入關,卻不搜取財物,不寵幸女色,這表明他的志向不小哇。我曾命人觀望他那邊的雲氣,都顯示出龍虎的形狀,出現五彩,這是天子之氣啊!宜趕快進攻他,不要錯過了時機!”

  楚國的左尹項伯是項羽的叔父,向來與張良要好,便連夜馳馬到劉邦軍中,私下裡會見張良,將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想要叫張良同他一起離開,說道:“可別跟劉邦一塊兒死啊!”張良說:“我為韓王伴送沛公,而今沛公遇有急難,我卻逃走了,這是不義的行為,我不能不告訴他。”於是張良即進去將項伯的話全都講述給了劉邦。劉邦大吃一驚。張良說:“您估計一下您的兵力足夠抵擋項羽的嗎?”劉邦沉默了一會兒道:“的確是不如他呀。這可該怎麼辦呢?”張良說:“請讓我去告訴項伯,說您是絕不敢背叛項羽的。”劉邦道:“您是怎麼與項伯成為故交的啊?”張良說:“在秦的時候,項伯與我有交往,他曾經殺過人,我救了他。現在事情緊急,所以還幸虧他前來告我。”劉邦說:“你與他誰大誰小?”張良道:“他比我大。”劉邦說:“您替我喚他進來,我將把他當作兄長來對待。”張良於是出去,堅持邀項伯入內,項伯便進去與劉邦相見。劉邦手捧酒杯向項伯敬酒祝福,並與他約定結為親家,說:“我進入關中,連毫毛般微小的東西都不敢沾邊,只是登記官民,封存府庫,等待著項羽將軍的到來。之所以派將領把守函谷關,是為了防備有其他盜賊出入和有非常情況發生。我日日夜夜盼望著將軍駕臨,哪裡敢謀反啊!望您能把我不敢忘恩負義的情況詳盡地反映給項將軍。”項伯答應了,對劉邦說:“你明日不可不早些來親自向項王道歉啊。”劉邦說:“好吧。”項伯於是當夜就趕了回去,到達軍營後,將劉邦的話一五一十地報告給項羽,並趁機道:“要不是劉邦先攻下關中,您又怎麼敢進來呀?!如今人家建立了大功卻還要去攻打人家,是不義的。不如就因此好好地對待他。”項羽同意了。

  第二天,劉邦帶領一百多騎隨從人員到鴻門來見項羽,道歉說:“我與將軍您合力攻秦,您在黃河以北作戰,我在黃河以南戰鬥,沒料到自己能先進入關中破秦,得以在這裡與您重又相見。如今有小人之言搬弄是非,使您和我之間產生了隔閡。”項羽道:“這是您的左司馬曹無傷散佈的流言,不然的話,我何至於如此啊!”項羽於是就留劉邦與他一起喝酒。范增頻頻向項羽遞眼色,並三次舉起他所佩帶的玉暗示項羽殺劉邦,項羽卻只是默然不語,毫無反應。范增便起身出去招呼項莊,對他說:“項王為人心慈手軟,還是你進去上前給劉邦敬酒,敬完酒,你就請求表演舞劍,然後乘勢在坐席上襲擊劉邦,殺了他。不然的話,你們這些人都將成為他的階下囚了!”項莊即入內為劉邦祝酒,敬完酒後,項莊道:“軍營中沒有什麼可用來取樂的,就請讓我來為你們舞劍助興吧。”項羽說:“好哇。”項莊於是拔劍起舞。項伯見狀也起身拔劍起舞,並時時用身子遮護劉邦,使得項莊無法行刺。

  這時張良來到軍門見樊噲。樊噲說:“今天的事情怎麼樣了?”張良說:“現在項莊拔劍起舞,他的用意卻常在沛公身上啊。”樊噲道:“事情緊迫了崐,我請求進去,與他拼命!”樊噲隨即帶劍持盾闖入軍門。軍門的衛士想要阻止他進去,樊噲就側過盾牌一撞,衛士撲倒在地。樊噲於是入內,掀開帷帳站立在那裡,怒目瞪著項羽,頭髮直豎,兩邊的眼角都睜裂開了。項羽手按劍,跪起身,說道:“來客是幹什麼的?”張良說:“是沛公的陪乘衛士樊噲。”項羽道:“真是壯士啊!賜給他一杯酒喝!”左右的侍從即給了他一大杯酒。樊噲拜謝後,起身站著一飲而盡。項羽說:“再賜給他豬腿吃!”侍從們便又拿給他一條生豬腿。樊噲將他的盾牌倒扣在地上,把豬腿放在上面,拔出劍來切切就大口地吃了。項羽說:“壯士,你還能再喝酒嗎?”樊噲道:“我連死都不逃避,一杯酒難道還值得我推辭嗎!秦王的心腸狠如虎狼,殺人唯恐殺不完,用刑懲罰人唯恐用不夠,致使天下的人都起而反叛他。懷王曾與各路將領約定說:‘先打敗秦軍進入咸陽城的人,在關中為王。’現在沛公最先擊潰秦軍,進入咸陽,毫毛般微小的東西都不敢染指,就率軍返回霸上等待您的到來。這樣勞苦功高,您非但不給予封地、爵位的獎賞,還聽信小人的讒言,要殺有功之人。這是在重蹈秦朝滅亡的覆轍呀,我私下認為您的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項羽無話可答,就說:“坐吧。”樊噲於是在張良的身邊坐下了。

  坐了不一會兒,劉邦起身去上廁所,趁機招呼樊噲出來。劉邦說:“我現在出來,沒有告辭,怎麼辦啊?”樊噲道:“現在人家正好比是屠刀和砧板,我們則是魚肉,如此還告什麼辭哇!”於是就這麼走了。鴻門與霸上相距四十里,劉邦撇下車馬,抽身獨自騎馬而行,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手拿劍和盾牌,快步相隨,經驪山下,取道芷陽,抄小路奔向霸上。留下張良,讓他向項羽辭謝,將白璧敬獻給項羽,大玉杯給亞父范增。劉邦臨行前對張良說:“從這條路到我們的軍營,只不過二十里地。您估計著我已經抵達軍中時,再進去。”劉邦已走,抄小道回到軍營,張良方才進去告罪說:“沛公禁不起酒力,無法來告辭,謹派臣張良捧上白璧一雙,以連拜兩次的隆重禮節敬獻給將軍您;大玉杯一雙,敬呈給亞父您。”項羽說:“沛公現在哪裡呀?”張良道:“他聽說您有要責備他的意思,便抽身獨自離去,現在已經回到軍中了。”項羽就接受了白璧,放到坐席上。亞父范增接受玉杯後擱在地上,拔劍擊碎了它們,說:“唉,這小子不值得與他共謀大業!奪取項將軍天下的人,必定是劉邦。我們這些人眼看著就要被他俘獲了!”劉邦到達軍中,立即殺掉了曹無傷。

  隔了幾天,項羽領兵西進,洗劫屠戮咸陽城,殺了已投降的秦王子嬰,放火焚燒秦朝宮室,大火燃燒三個月不熄。隨即搜取秦朝的金銀財寶和婦女向東而去。秦地的百姓為此大失所望。

  韓生勸說項羽道:“關中依恃山川河流為屏障,是四面都有險要可守的地方,土地肥沃,可以在此建都稱霸。”項羽卻一方面看到秦王朝的宮室都已焚燒得殘破不堪,一方面又惦記著返回東方的家鄉,便說:“富貴了而不歸故鄉,就如同身穿綿繡華服在夜間行走,誰能看得到啊!”韓生退下去後說道:“人家說楚人像是獼猴戴上人的帽子,果然如此!”項羽聽到這話後,即將韓生煮死。

  項羽派人去回報請示楚懷王,懷王說:“照先前約定的辦。”項羽暴跳如雷,說:“懷王這個人是我們家扶立起來的,並非因為他建有什麼功績,怎麼能夠一個人作主定約呢!全國起兵反秦伊始,暫時擁立過去各諸侯國國君的後裔為王,以利討伐秦王朝。但是,身披堅固的鎧甲、手持銳利的兵器首先起事,風餐露宿三年之久,終於滅亡秦朝平定天下,都是各位將相和我的力量啊!不過懷王雖然沒什麼功勞,卻還是應當分給他土地,尊他為王。”眾將領都說:“是啊!”春季,正月,項羽便假意尊推懷王為義帝,說道:“古代的帝王轄地千里,卻必定要居住在江河的上游地帶。”於是就把義帝遷移到長江以南,定都在長沙郡的郴縣。


  二月,項羽劃分天下土地,封各位將領作侯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管轄原魏國和楚國的九個郡,建都彭城。項羽與范增懷疑劉邦有奪取天下的野心,但雙方已經講和了,且又不願意背上違約的罪名,於是就暗地裡策劃道:“巴、蜀兩地道路艱險,秦朝所流放的人都居住在那裡。”隨即揚言:“巴郡、蜀郡也是關中的土地。”由此立劉邦為漢王,統轄巴、蜀兩地和漢中郡,建都南鄭。接著又把關中分割為雍、塞、翟三部分,將秦朝的降將封在那裡作王,藉以抵禦阻擋劉邦:封章邯為雍王,管制咸陽以西地區,建都廢丘;長史司馬欣過去是櫟陽縣的獄掾,曾經對項梁有恩;而都尉董翳,本來勸過章邯歸降楚軍,因此便立司馬欣為塞王,統領咸陽以東至黃河一帶,建都櫟陽;封董翳為翟王,領有上郡地區,建都高奴。項羽打算自已佔有魏地,就改封魏王豹為西魏王,統轄河東郡,建都平陽。瑕丘縣的申陽是張耳的寵臣,曾經率先攻下河南郡,在黃河邊迎接楚軍,所以立申陽為河南王,建都洛陽。韓王成仍居舊都,建都陽翟。趙將司馬平定了河內郡,屢立戰功,因此封司馬為殷王,管制河內地區,建都朝歌。改封趙王歇為代王;趙國的相國張耳向來賢能,又跟隨入關,故立張耳為常山王,統領趙地,建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經常是勇冠三軍,所以立黥布為九江王,建都六地。番君吳芮率領百越部族之兵協助諸侯軍,也隨從進關,因此封吳芮為衡山王,建都邾縣。義帝懷王的柱國共敖領兵攻打南郡,功勞卓著,故封共敖為臨江王,建都江陵。改封燕王韓廣為遼東王,建都無終。燕將臧荼跟隨楚軍救援趙,隨即跟著入關,由此立臧荼為燕王,建都薊地。改封齊王田為膠東王,建都即墨。齊將田都隨楚軍救趙,即跟著進關,所以立田都為齊王,建都臨淄。當項羽正要渡河救趙時,齊王田建的孫子田安攻下濟北數城,率領他的軍隊投降項羽,因此封田安為濟北王,建都崐博陽。田榮曾多次背棄項梁,又不肯領兵跟隨楚軍攻秦,所以不封。成安君陳餘拋棄將軍的印信離去,不追隨入關,也不封。賓客中有多人勸說項羽道:“張耳、陳餘一樣對趙有功,如今既封張耳為王,陳餘也就不可不封。”項羽不得已,聽說陳餘正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圍的三個縣封給了他。番君的部將梅功勞頗多,即封他為十萬戶侯。

  漢王劉邦大怒,想要攻打項羽。周勃、灌嬰、樊噲也都鼓動他打。蕭何規勸他說:“在漢中當王雖然不好,但不是比死還強些嗎?”漢王道:“哪裡就至於死呀?”蕭何說:“如今您兵眾不如項羽,百戰百敗,不死又能怎麼樣呢!能夠屈居於一人之下而伸展於萬乘大國之上的,是商湯王和周武王。我希望大王您立足漢中,撫養百姓,招引賢才,收用巴、蜀二郡的資財,然後回師東進,平定雍、翟、塞三秦之地,如此天下可以奪取了。”漢王說:“好吧!”於是就去到他的封地,任用蕭何為丞相。

  漢王賜給張良黃金百鎰,珍珠兩鬥。張良把這些東西全都獻給了項伯。漢王因此也命張良贈送厚禮給項伯,讓項伯代他請求項羽將漢中地區全部封給劉邦,項羽答應了這一請求。

  夏季,四月,各路諸侯都離開主帥項羽,回各自的封國去。項羽即派三萬士兵隨從漢王劉邦前往他的封國。楚軍與其他諸侯軍中因仰慕而追隨漢王的有好幾萬人,他們從杜縣南面進入蝕中通道。張良送行到褒中,漢王遣張良回韓王那裡去。張良於是就勸說漢王燒斷他們所經過的棧道,以防備諸侯的軍隊來犯,而且向項羽表示沒有東還的意圖。

  田榮聽說項羽改封齊王田到膠東,而立齊將田都為齊王,即怒火中燒。五月,田榮出兵攔攻田都,田都逃往楚國。田榮就留下齊王田,不讓他到膠東去。田懼怕項羽,便偷偷地逃向他的封國膠東。田榮惱怒之極,即在六月追擊到即墨殺了田,自立為齊王。這時,彭越在鉅野,擁有兵眾一萬多人,尚無歸屬。田榮就授給彭越將軍官印,命他攻打濟北王田安。秋季,七月,彭越擊殺了濟北王田安。田榮於是兼併了齊、濟北、膠東三齊的土地,隨即又讓彭越攻打楚國。項羽命蕭公角率軍迎擊彭越,彭越大敗楚軍。

  張耳去到封國,陳餘更加憤怒了,說道:“張耳與我功勞相等,現在張耳為王,我卻只是個侯,這是項羽分封不公平!”就暗中派遣張同、夏說去遊說齊王田榮道:“項羽作為天下的主宰頗不公平,把好的地方全都分給了各將領,而把原來的諸侯國國王改封到壞的地方。現在趙王就往北住到代郡去了,我認為這是不行的。聽說大王您起兵抗爭,不聽從項羽的不道義的命令,因此希望您能資助我一些兵力去攻打常山,恢復趙王的王位,並請把趙國作為齊國的外衛藩屏!”齊王田榮同意了,即派兵跟隨陳餘。

  項羽因為張良曾經追隨漢王劉邦,且韓王韓成又毫無戰功,所以就不讓韓成到封國去,而是讓他隨自己一起到了彭城,把他廢為穰侯,旋即又殺了他。

  當初,淮陰人韓信,家境貧寒,沒有好的德行,不能被推選去做官,又不會經商做買賣謀生,常常跟著別人吃閒飯,人們大都厭惡他。韓信曾經在城下釣魚,有位在水邊漂洗絲綿的老太太看到他餓了,就拿飯來給他吃。韓信非常高興,對那位老太太說:“我一定會重重地報答您老人家。”老太太生氣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己養活自己!我不過是可憐你這位公子才給你飯吃,難道是希圖有什麼報答嗎?!”淮陰縣屠戶中的青年裡有人侮辱韓通道:“你雖然身材高大,好佩帶刀劍,內心卻是膽小如鼠的。”並趁機當眾羞辱他說:“韓信你要真的不怕死,就來刺我。若是怕死,就從我的胯下爬過去!”韓信於是仔細地打量了那青年一會兒,便俯下身子,從他的雙腿間鑽了過去,匍匐在地。滿街市的人都嘲笑韓信,認為他膽小。

  待到項梁渡過淮河北上,韓信持劍去投奔他,留在項梁部下,一直默默無聞。項梁失敗後,韓信又歸屬項羽,項羽任他作了郎中。韓信曾多次向項羽獻策以求重用,但項羽卻不予採納。漢王劉邦進入蜀中,韓信又逃離楚軍歸順了漢王,仍然不為人所知,做了個接待賓客的小官。後來韓信犯了法,應判處斬刑,與他同案的十三個人都已遭斬首,輪到韓信時,韓信抬頭仰望,剛好看見了滕公夏侯嬰,便說道:“漢王難道不想得取天下嗎?為什麼要斬殺壯士啊!”滕公覺得他的話不同凡響,又見他外表威武雄壯,就釋放了他而不處斬,並與他交談,歡喜異常,隨即將這情況奏報給了漢王。漢王於是授給韓信治粟都尉的官職,但還是沒認為他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韓信好幾次與蕭何談話,蕭何感覺他不同於常人。待漢王到達南鄭時,眾將領和士兵都唱歌思念東歸故鄉,許多人中途就逃跑了。韓信估計蕭何等人已經多次向漢王薦舉過他,但漢王沒有重用他,便也逃亡而去。蕭何聽說韓信逃走了,沒來得及向漢王報告,就親自去追趕韓信。有人告訴漢王說:“丞相蕭何逃跑了。”漢王大發雷霆,彷彿失掉了左右手一般。過了一兩天,蕭何來拜謁漢王。漢王又怒又喜,罵蕭何道:“你為什麼逃跑呀?”蕭何說:“我不敢逃跑哇,我是去追趕逃跑的人啊。”漢王說:“你追趕的人是誰呀?”蕭何道:“是韓信。”漢王又罵道:“將領們逃跑的已是數以十計,你都不去追找,說追韓信,純粹是撒謊!”蕭何說:“那些將領很容易得到。至於像韓信這樣崐的人,卻是天下無雙的傑出人才啊。大王您如果只想長久地在漢中稱王,自然沒有用得著韓信的地方;倘若您要爭奪天下,除了韓信,就沒有可與您圖謀大業的人了。只看您作哪種抉擇了!”漢王說:“我也是想要東進的,怎麼能夠憂鬱沉悶地老呆在這裡呀!”蕭何道:“如果您決計向東發展,那麼能任用韓信,韓信就會留下來,如若不能使用他,他終究還是要逃跑的。”漢王說:“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任他作將軍吧。”蕭何說:“即便是做將軍,韓信也不會留下來的。”漢王道:“那就任他為大將軍吧。”蕭何說:“太好了。”於是漢王就想召見韓信授給他官職。蕭何說:“大王您向來傲慢無禮,現在要任命大將軍了,卻如同呼喝小孩兒一樣,這便是韓信所以要離開的原因啊。您如果要授給他官職,就請選擇吉日,進行齋戒,設定拜將的壇臺和廣場,準備舉行授職的完備儀式,這才行啊。”漢王應允了蕭何的請求。眾將領聞訊都很歡喜,人人各自以為自己會得到大將軍的職務。但等到任命大將軍時,竟然是韓信,全軍都驚訝不已。

  授任韓信的儀式結束後,漢王就座,說道:“丞相屢次向我稱道您,您將拿什麼計策來開導我啊?”韓信謙讓了一番,就乘勢問漢王道:“如今向東去爭奪天下,您的對手難道不就是項羽嗎?”漢王說:“是啊。”韓通道:“大王您自己估量一下,在勇敢、猛悍、仁愛、剛強等方面,與項羽比誰強呢?”漢王沉默了許久,說:“我不如他。”韓信拜了兩拜,讚許道:“我韓信也認為大王您在這些方面比不上他。不過我曾經事奉過項羽,就請讓我來談談他的為人吧:項羽厲聲怒斥呼喝時,上千的人都嚇得不敢動一動,但是他卻不能任用有德才的將領。這只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項羽待人,恭敬慈愛,言語溫和,別人生了病,他會憐惜地流下淚來,把自己所吃的東西分給病人;但當所任用的人立了功,應該賞封爵位時,他卻把刻好的印捏在手裡,把玩得磨去了稜角還捨不得授給人家。這便是人們所說的婦人的仁慈啊。項羽雖然稱霸天下而使諸侯臣服,但卻不佔據關中而是建都彭城;背棄義帝懷王的約定,把自己親信偏愛的將領分封為王,諸侯忿忿不平;他還驅逐原來的諸侯國國王,而讓諸侯國的將相為王,又把義帝遷移逐趕到江南;他的軍隊所經過的地方沒有不遭殘害毀滅的;老百姓都不願親近依附他,只不過是迫於他的威勢勉強歸順罷了。如此種種,使他名義上雖然還是霸主,實際上卻已經失去了天下人的心,所以他的強盛是很容易轉化為虛弱的。現在大王您如果真的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英勇善戰的人才,那還有什麼對手不能誅滅掉啊!把天下的城邑封給有功之臣,那還有什麼人會不心悅誠服的呢!用正義的軍事行動去順從惦念東歸故鄉的將士們,那還有什麼敵人打不垮、擊不潰呀?況且分封在秦地的三個王都是過去秦朝的將領,他們率領秦朝的子弟作戰已經有好幾年了,被殺死和逃亡的多得數也數不清;而他們又欺騙自己的部下,投降了諸侯軍,結果是抵達新安時,遭項羽詐騙而活埋的秦軍降兵有二十多萬人,唯獨章邯、司馬欣、董翳得以脫身不死。秦地的父老兄弟們怨恨這三個人,恨得痛徹骨髓。現今項羽倚仗自己的威勢,強行把此三人封為王,秦地的百姓沒有愛戴他們的。大王您進崐入武關時,秋毫無犯,廢除了秦朝的嚴刑苛法,與秦地的百姓約法三章,秦地的百姓沒有不希望您在關中做王的。而且按照原來與諸侯的約定,大王您理當在關中稱王,這一點關中的百姓都知道。您失掉了應得的王位而去到漢中,對此秦地的百姓沒有不怨恨的。如今大王您起兵向東,三秦之地只要釋出一道征討的文書就可以平定了。”漢王於是大喜過望,自認為韓信這個人才得到得太遲了,隨即就聽從韓信的計策,部署眾將領所要攻擊的任務,留下蕭何收取巴、蜀兩郡的租稅,為軍隊供給糧食。

  八月,漢王領兵從故道出來,襲擊雍王章邯。章邯在陳倉迎擊漢軍,兵敗逃跑;在好停下來與漢軍再戰,又被打敗,逃往廢丘。漢王隨即平定了雍地,東進到咸陽,率軍在廢丘包圍了雍王章邯,並派遣將領們去攻奪各地。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都投降了,漢王便把他們的地盤設定為渭南、河上、上郡。又命將軍薛歐、王吸領兵出武關,會合王陵的軍隊去迎接太公和呂后。項羽聞訊,出兵到陽夏阻攔,漢軍於是無法前進。

  王陵是沛人,早先曾聚集黨徒幾千人,住在南陽,至這時起帶領他的部隊歸屬了漢王。項羽便把王陵的母親抓到軍中,王陵為此派出的使者來到項羽的軍營後,項羽就讓王陵的母親面向東而坐,想要藉此招降王陵。王陵母親私下裡為使者送行,老淚縱橫地說:“望您替我對王陵說:好好地事奉漢王,漢王是寬厚大度的人,終將取得天下。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對漢王懷有二心。我則用一死來送使者您!”說罷就伏劍自殺了。項羽勃然大怒,即將王陵的母親煮殺了。

  項羽用過去的吳縣縣令鄭昌做韓王,以抵抗漢軍。

  張良寫信給項羽說:“漢王失去應得的封職,想要得到關中,一實現先前的約定就會停止作戰,不敢東進了。”接著又把齊國田榮、梁地彭越反叛楚國的文書送給項王,說:“齊國想要同趙國一起滅掉楚國。”項羽於是因此無西進之意,而向北去攻打齊國。

  燕王韓廣不肯到遼東去作遼東王,臧荼就擊殺了他,兼併了他的領地。

  這一年,漢王任用內史、沛人周苛為御史大夫。

  項羽派人催促義帝快到郴地去,義帝的群臣、近侍便逐漸背叛了義帝。

  二年(丙申,公元前205年)

  冬季,十月,項羽秘密派遣九江王、衡山王、臨江王去攻打義帝,在長江上殺死了他。

  陳餘出動三縣的全部兵力,與齊軍合力襲擊常山。常山王張耳兵敗逃奔到漢,在廢丘拜見漢王劉邦。漢王很是優待他。陳餘到代地迎回了原來的趙崐王趙歇,恢復了他的王位。趙王因此對陳餘感恩戴德,立他為代王。陳餘考慮到趙王的力量尚弱小,國中局勢又剛剛穩定,便不去自己的封國,留下來輔助趙王,而派夏說以相國的身分去鎮守代國。

  張良從韓地抄小道回到漢王處,漢王封張良為成信侯。張良體弱多病,未曾獨自領兵打仗,而是經常作為出謀劃策的謀臣,時時跟隨在漢王身邊。

  漢王到陝縣去,安撫關外的父老。

  河南王申陽投降了漢王,漢王設定了河南郡。

  漢王任用原韓襄王的孫子韓信為韓國太尉,領兵攻奪韓地。韓信在陽城加緊攻打韓王昌,昌被迫投降。十一月,漢王立韓信為韓王;韓王信常常率韓國軍隊跟隨著漢王。

  漢王返回都城櫟陽。

  眾將領們攻克了隴西。

  春季,正月,項羽往北抵達城陽。齊王田榮領兵與楚軍會戰,兵敗後田榮逃到平原,平原的百姓把他殺了。項羽於是又重立田假為齊王。接著,項羽就北進至北海一帶,焚燒、剷平城郭、房屋,活埋田榮的降兵,擄掠齊國的老弱、婦女,所經過的地方多遭破壞毀滅。齊國的百姓因此便紛紛聚集起來反叛項羽。

  漢王的將領攻陷北地,俘獲了雍王章邯的弟弟章平。

  三月,漢王從臨晉關渡過黃河。魏王魏豹投降,領兵追隨漢王;漢軍攻下河內,俘虜了殷王司馬,設定河內郡。

  起初,陽武人陳平,家境貧寒,喜好讀書。鄉里中祭祀土地神,陳平擔當主持分配祭肉的人,將祭肉分得非常均勻。裡中的父老們於是便說:“好哇,陳家的小子做主分祭肉的人了!”陳平卻道:“唉呀,如果我能夠主持天下,也會像分配這祭肉一樣公平合理的!”到諸侯國反叛秦朝時,陳平在臨濟事奉魏王魏咎,任太僕。他曾向魏王獻策,但是魏王不聽。有的人就在魏王面前惡語中傷他,陳平於是逃離魏王而去。後來陳平又為項羽做事,項羽賜封給他卿一級的爵位。殷王司馬反楚時,項羽即派陳平去攻打併降服了殷王。陳平領兵返回,項羽就授任他都尉之職,賞賜給他黃金二十鎰。

  過了不久,漢王攻佔了殷地。項羽為此怒不可遏,準備殺掉那些參與平定殷地的將領和官吏。陳平很害怕,便把他所得的黃金和官印封裹好,派人送還崐給項羽;隨即毅然持劍抄小路逃亡,渡過黃河,到武去投奔漢王,透過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於是召陳平進見,賜給他酒飯,然後就打發他到客舍中去歇息。陳平說:“我是為要事來求見您的,所要說的不能夠延遲過今日。”漢王即與他交談,頗喜歡他的議論,便問道:“你在楚軍中任的是什麼官職呀?”陳平說:“任都尉。”劉邦當天就授陳平都尉之職,讓他做自己的陪乘官,負責監督各部將領。將領們因不服氣都喧譁鼓譟起來,說:“大王您得到一名楚軍的逃兵才一天,還不瞭解他本領的高低,就與他同乘一輛車子,且還反倒讓他來監護我們這些有資歷的老將!”漢王聽到這種種非議後,卻更加寵愛陳平了。

  漢王率軍南下渡過平陰津,抵達洛陽新城。新城縣的三老董公攔住漢王勸說道:“我聽說‘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師出無名,事情就不能成功’。所以說:‘點明要討伐的人是亂臣賊子,敵人才可以被征服。’項羽行事大逆不道,放逐並殺害了他的君主義帝,實是令天下人痛恨的逆賊啊。仁德之士不逞一時之勇,正義之軍不拼一己之力。大王您應當率領三軍將士為義帝穿上喪服,以此通告諸侯王,共同討伐項羽。這樣一來,四海之內沒有人不仰慕您的德行的,這可是像夏、殷、週三王那樣的行為啊!”漢王於是便為義帝發喪,裸露著左臂痛哭流涕,全體舉哀三天,並派使者向各路諸侯通報說:“天下共同擁立義帝,對他北面稱臣。現在項羽卻把義帝殺害在江南,純屬大逆不道!我要出動關中的全部兵馬,徵收河南、河東、河內地區計程車兵,乘船沿長江、漢水南下,願意追隨諸侯王去攻打楚國這個殺害義帝的逆賊!”

  漢王的使者到了趙國,陳餘說:“漢王如果能把張耳殺了,我就跟隨漢王。”漢王於是就尋找到一個與張耳很相像的人,殺掉了他,拿他的頭送給陳餘,陳餘便派兵援助漢軍。

  田榮的弟弟田橫四處收攏散兵遊勇,得到幾萬人,即從城陽起兵反楚。夏季,四月,田橫擁立田榮的兒子田廣為齊王,抗拒楚軍。項羽為此留在齊地,與齊軍接連作戰,但沒能攻下城陽。項羽雖然聞聽漢王東進,可是既然已經在攻擊齊國,就想待打敗齊軍後再去攻打漢王的軍隊。漢王因此得以統率各路諸侯軍共約五十六萬人討伐楚國。漢軍抵達外黃時,彭越率領他的部隊三萬多人歸順了漢王。漢王說:“彭將軍您奪取了魏地的十多個城邑,想要儘快扶立原魏國國君的後代。如今西魏王魏豹便是真正的魏國後裔呀。”隨即任命彭越為魏國的相國,讓他獨自率領自己的部隊去攻奪、平定梁地。漢王接著就攻入彭城,蒐羅財寶美女,天天設定酒宴,大會部將賓朋。

  項王聽到這個訊息,即命令眾將領繼續攻打齊國,自己則親領精兵三萬人南進,從魯地出胡陵,抵達蕭地。清晨,楚軍從蕭地襲擊漢軍,向東直打到彭崐城,至中午時分,大敗漢軍。漢軍將士都紛紛奔逃,相跟著湧入水、泗水,死了十幾萬人。這時漢軍士兵全往南向山裡逃去。楚軍又窮追不捨,尾隨到靈壁東面的瞧水邊上。漢軍倉皇退卻,被楚軍擠迫,十多萬士兵全部落入睢水,致使河水都阻塞得流不動了。楚軍將漢王重重包圍起來。這時恰巧大風從西北颳起,風勢摧枯拉朽,牆倒屋塌,飛沙走石,地暗天昏,迎頭卷向楚軍,楚軍被吹得陣腳大亂,零落奔逃。漢王因此才得以偕同幾十騎人趁亂溜走。漢王想經過沛去接取家眷,而楚國也派人到沛去擄掠漢王的家眷。家眷們於是都狼狽逃散,沒能與漢王見面。

  漢王在途中遇到他的嫡長子後來的孝惠帝劉盈和長女魯元公主,就用車載著他們一起走。楚軍騎兵疾追過來,漢王慌急,把兩個孩子推下車去。滕公夏侯嬰任掌管車馬的太僕,他總要下車把兩個孩子收載起來,這樣做了三次,於是滕公說道:“現在儘管情勢緊急,車子也不可趕得太快,怎麼能拋下孩子啊!”所以就慢慢地行走。漢王很是惱火,有十多次想殺掉滕公。這樣,滕公終於保護著兩個孩子脫離了險境。審食其隨太公、呂后從小路尋找漢王,沒遇見漢王,反而碰上了楚軍。楚軍就將他們一起帶回,項羽便經常把他們安置在軍營中作人質。

  此時,呂后的哥哥周呂侯為漢王領兵駐在下邑,漢王即走小路去投奔他,逐漸地收集到屬下一些潰散計程車兵。諸侯王於是又都背叛了漢王,重新去親附楚王。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也逃亡降楚。

  田橫進攻田假,田假逃到楚國。楚國殺掉了田假,田橫於是重又平定了三齊的土地。

  漢王問群臣說:“我想捨棄函谷關以東地區作為封賞,你們看有誰可以與我共同建功立業呀?”張良道:“九江王黥布,是楚國的一員猛將,他同項王之間有些隔閡;另外彭越正聯合齊王田榮在梁地起兵反楚。這兩個人可以立即使用。再就是漢王您的將領中,唯有韓信可以託付大事,獨當一面。如果您要把關東的地方作為賞地,賞給這三個人,楚國即可以打敗了!”

  當初,項羽攻打齊國時,曾徵調九江國的兵力,九江王黥布以生病為藉口不親自前往,而是派將領率軍幾千人去跟隨項羽。漢軍攻破楚國彭城時,黥布又託病不去援助楚軍。楚王項羽因此非常怨恨黥布,多次派使者去責備他,並要召見他。黥布愈加害怕,不敢前往。項羽因正在為北方齊、趙兩國和西面漢國的反楚勢力擔憂,而能夠親附的只有黥布一人,且又器重他的才能,打算親近他加以重用,所以才沒有攻打他。

  漢王從下邑轉移到碭地駐紮,隨後到了虞,對身邊的隨行官員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沒有夠得上可以共商天下大事的!”謁者隨何進言道:“不知陛下指的是什麼?”漢王說:“有誰能為我出使九江王那裡,讓他起兵叛楚?只須把項羽拖住幾個月,我奪取天下就十分有把握了。”隨何便道:“我請求出使!”漢王就派他帶領二十個人一同前往。

  五月,漢王抵達滎陽,諸路兵敗潰散的隊伍都會合到那裡,蕭何也徵發關中不列入服役名冊的老老少少,把他們全部送往滎陽,漢軍於是重又士氣大振。這時,楚軍以彭城為據點,經常乘勝追逃逐敗,與漢軍在滎陽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間交戰。

  楚軍來了許多騎兵,漢王於是就在軍中挑選可以擔當騎兵將領的人,大家都推舉過去秦軍的騎士重泉人李必、駱甲出任,漢王便打算授任他倆。李必、駱甲說:“我們原是秦朝的人,恐怕軍中將士不信服我們,因此甘願輔佐大王您身邊善於騎射的將領。”漢王便任命灌嬰為中大夫,任用李必、駱甲為左右校尉,率騎兵在滎陽東面迎擊楚軍騎兵,大敗楚軍,楚軍因此無法越過滎陽西進。漢王駐軍滎陽,修築甬道通向黃河,以靠它運取敖倉的糧食。

  周勃、灌嬰等人對漢王說:“陳平雖然外表俊美如裝飾帽子的秀玉,但腹中卻未必有什麼真才實學。我們聽說陳平在家時曾與他的嫂子私通;為魏王做事時因不能被容納而逃走去投奔楚國;在楚依然得不到信用,就又逃奔來降漢。現在大王您卻這麼器重他,授給他很高的官職,命他來監督各部將領。我們獲悉陳平接受將領們送的金錢,金錢給得多的人就能得到較好的對待,金錢贈得少的人就會遭到極差的待遇。如此看來,陳平是個反覆無常的亂臣賊子,望大王您明察!”漢王於是對陳平有了猜疑,即召他的引薦人魏無知前來責問。魏無知說:“我推薦陳平時說的是他的才能,陛下現在所責問的是他的品行。如今若有人雖具有尾生、孝已那樣守信義、重孝順的品行,卻無對決定勝負命運有所補益的才能,陛下又哪會有什麼閒心去使用他啊!現今楚漢抗衡,我薦舉腹懷奇謀異計的人,只是考慮他的計策是否確實對國家有利,至於私通嫂子、收取賄賂,又有什麼值得去懷疑的呢!”漢王隨即再召陳平來見,責問他說:“你事奉魏王意不相投,去事奉楚王而又離開,如今又來與我共事,守信義的人原本都是這樣地三心二意嗎?”陳平說:“我事奉魏王,魏王不能採納我的主張,所以我才離開他去為項羽服務。項羽不能信任使用人才,他所任用寵愛的人,不是項姓本家,就是他老婆的兄弟,即便是有奇謀的人他也不用。我聽說漢王能夠用人,因此才來歸附大王您。但我赤條條空手而來,不接受金錢就無法應付日常開銷。倘若我的計策確有值得采納的地方,便望大王您採用它;假如毫無價值不堪使用,那麼金錢還都在這裡,請讓我封存好送到官府中,並請求辭去官職。”漢王於是向陳平道歉,重重地賞賜他,授任他為護軍中尉,監督全軍所有的將領。眾將領們便也不敢再說三道四的了。

  魏王魏豹拜謁漢王,請求返回魏地,探視雙親的病。他一到魏國就絕斷黃河渡口,倒戈降楚。

  六月,漢王返回櫟陽。

  壬午(初五),漢王立嫡長子劉盈為太子,大赦罪犯。

  漢軍引水灌淹廢丘,廢丘城守軍投降,章邯自殺。漢軍於是完全平定了雍地,設定了中地、北地、隴西等郡。

  關中發生大饑荒,一斛米賣到萬錢,人們餓得自相殘食。漢王便讓關中的百姓到蜀、漢去謀生。

  當初,秦朝滅亡的時候,豪強之士都爭先恐後地奪取金玉等財寶,唯獨宣曲任氏挖窖貯存糧食。待到楚、漢在滎陽相持不下時,百姓無法耕種土地收穫糧食,豪強們便把金玉全都給了任氏來交換糧食,任氏從此起家,數代富有。

  秋季,八月,漢王前往滎陽,命蕭何留守關中服侍太子。蕭何著手製訂法令規章,建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機構,遇事如來不及奏報漢王裁決,就酌情靈活處理,待漢王回來時再作彙報。他在關中還管理人口戶籍,運輸糧草,調撥士兵補給漢軍兵員,從來沒有缺乏、斷絕過。

  漢王派酈食其去勸說魏王豹,並召他前來。魏豹不聽,說:“漢王為人傲慢無禮,好侮辱別人,責罵起諸侯、群臣來如同斥罵奴隸一般,我絕不願意再去見他!”漢王於是就任命韓信為左丞相,與灌嬰、曹參一起去攻打魏國。

  漢王問酈食其道:“魏國的大將是誰呀?”酈食其回答說:“是柏直。”漢王道:“這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怎麼能抵擋得了韓信!”又問:“騎將是誰啊?”酈食其答:“是馮敬。”漢王說:“他是秦將馮無擇的兒子,雖然賢能,卻也無法抵抗灌嬰。”接著再問道:“步兵的將領又是什麼人呀?”酈食其說:“是項它。”漢王道:“這個人抵擋不了曹參。如此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啦!”韓信也問酈食其:“魏國不會用周叔作大將嗎?”酈食其答道:“用的人確是柏直。”韓信於是說:“一個小子罷了!”隨即進兵魏國。

  魏王豹在蒲坂部署重兵以阻擋從臨晉方面來的韓信軍隊。韓信便增設疑兵,排列出船隻,好像要在臨晉渡河發起進攻,而讓埋伏的部隊從夏陽乘坐大木甕渡河,襲擊安邑。魏王豹大驚失色,連忙領兵迎戰韓信。九月,韓信進擊俘獲了魏豹,將他押解去滎陽,全部平定了魏地,設定了河東、上黨、太原等郡。

  漢軍在彭城兵敗西撤時,陳餘也已察覺到張耳並沒有死,便立即背叛了漢王。韓信已經平定了魏地,就派人向劉邦請求增兵三萬人,願用這些兵力北進去攻克燕、趙的領地,向東去攻打齊國,往南斷絕楚軍的糧道。漢王准許了他的請求,並派張耳與他一起領兵東進,往北去攻打趙國和代國。閏九月,崐韓信擊垮代軍,在閼與抓獲了代國的相國夏說。當韓信攻破魏、代兩國後,漢王即派人調他的精銳部隊去滎陽抵禦楚軍。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