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列傳·卷一百四十三

卷一百四十三原文

  刘宗周(祝渊 王毓蓍) 黄道周 (叶廷秀)

  刘宗周,字起东,山阴人。父坡,为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贫,携之育外家。后以宗周大父老疾,归事之,析薪汲水,持药糜。然体孱甚,母尝忧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贫故,忍而不治。万历二十九年,宗周成进士,母卒于家。宗周奔丧,为垩室中门外,日哭泣其中。服阕,选行人,请养大父母。遭丧,居七年始赴补。母以节闻于朝。

  时有昆党、宣党与东林为难。宗周上言:“东林,顾宪成讲学处。高攀龙、刘永澄、姜士昌、刘元珍,皆贤人。于玉立、丁元荐,较然不欺其志,有国士风。诸臣摘流品可也,争意见不可;攻东林可也,党昆、宣不可。”党人大哗,宗周乃请告归。

  天启元年,起仪制主事。疏言:“魏进忠导皇上驰射戏剧,奉圣夫人出入自由。一举逐谏臣三人,罚一人,皆出中旨,势将指鹿为马,生杀予夺,制国家大命。今东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阉竖乎?”进忠者魏忠贤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寻以国法未伸请戮崔文升以正弑君之罪,戮卢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杨镐、李如桢、李维翰、郑之范以正丧师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栋、康应乾、牛维曜、刘国缙、傅国以正弃城逃溃之罪;急起李三才为兵部尚书,录用清议名贤丁元荐、李朴等,诤臣杨涟、刘重庆等,以作仗节徇义之气。帝切责之。累迁光禄丞、尚宝、太仆少卿,移疾归。四年,起右通政,至则忠贤逐东林且尽,宗周复固辞。忠贤责以矫情厌世,削其籍。

  崇祯元年冬,召为顺天府尹。辞,不许。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

  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然程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于近功者,非兵事乎?诚以屯守为上策,简卒节饷,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岁月,未有不望风束甲者,而陛下方锐意中兴,刻期出塞。当此三空四尽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饥军而军愈骄,聚天下之军以博一战而战无日,此计之左也。

  今日所规规于小利者,非国计乎?陛下留心民瘼,恻然恫辟,而以司农告匮,一时所讲求者皆掊克聚敛之政。正供不足,继以杂派;科罚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灾伤,一切不问,敲扑日峻,道路吞声,小民至卖妻鬻子以应。有司以掊克为循良,而抚字之政绝;上官以催征为考课,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国家有府库之财,不可得已。

  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顷者,特严赃吏之诛,自宰执以下,坐重典者十余人,而贪风未尽息,所以导之者未善也。贾谊曰:“礼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后。”诚导之以礼,将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无狗彘之心,所谓禁之于未然也。今一切诖误及指称贿赂者,即业经昭雪,犹从吏议,深文巧诋,绝天下迁改之途,益习为顽钝无耻,矫饰外貌以欺陛下。士节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且陛下所以劳心焦思于上者,以未得贤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发为精明,以告讦为正直,以便给为才谞,又安所得贤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备,或以短而废长;责之太苛,或因过而成误。

  且陛下所擘画,动出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过不给,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夫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耳目有时壅;凭一人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意见有时移。方且为内降,为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数十年来,以门户杀天下几许正人,犹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气,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辙将复见于天下也。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积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诚能建中立极,默正此心,使心之所发,悉皆仁义之良,仁以育天下,义以正万民,自朝廷达于四海,莫非仁义之化,陛下已一旦跻于尧、舜矣。

  帝以为迂阔,然叹其忠。

  未几,都城被兵,帝不视朝,章奏多留中不报。传旨办布囊八百,中官竞献马骡,又令百官进马。宗周曰:“是必有以迁幸动上者。”乃诣午门叩头谏曰:“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明言宗庙山陵在此,固守外无他计。”俯伏待报,自晨迄暮,中官传旨乃退。米价腾跃,请罢九门税,修贾区以处贫民,为粥以养老疾,严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时枢辅诸臣多下狱者,宗周言:“国事至此,诸臣负任使,无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禹、汤罪己,兴也勃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群臣,群臣尽在疑中,日积月累,结为阴痞,识者忧之。今日当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御便殿以延见士大夫,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不效,从而更置之,无坐锢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缚文吏如孤雏,而视武健士不啻骄子,渐使恩威错置。文武皆不足信,乃专任一二内臣,阃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误国者。”又劾马世龙、张凤翼、吴阿衡等罪,忤帝意。

  三年以疾在告,进祈天永命之说,言:

  法天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则刑罚宜当宜平。陛下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有诛。一切诖误,重者杖死,轻者谪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伤国体者,无如诏狱。副都御史易应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锻炼为忠直,苍鹰乳虎接踵于天下矣。愿体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诏狱,且宽应昌,则祈天永命之一道也。

  法天之大者,莫过于厚民生,则赋敛宜缓宜轻。今者宿逋见征及来岁预征,节节追呼,闾阎困敝,贪吏益大为民厉。贵州巡按苏琰以行李被讦于监司。巡方黩货,何问下吏?吸膏吮脂之辈,接迹于天下矣。愿体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饷,并严饬官方,则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

  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辅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辅,率由特简。亦愿体一人好生之心,毋驱除异己,构朝士以大狱,结国家朋党之祸;毋宠利居成功,导人主以富强,酿天下土崩之势。

  周延儒、温体仁见疏不怿。以时方祷雨,而宗周称疾,指为偃蹇,激帝怒,拟旨诘之。且令陈足兵、足饷之策,宗周条画以对,延儒、体仁不能难。

  为京尹,政令一新,挫豪家尤力。阉人言事辄不应,或相诟谇,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苍头殴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门外。尝出,见优人笼箧,焚之通衢。周恤单丁下户尤至。居一载,谢病归,都人为罢市。

  八年七月,内阁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以孙慎行、林钎及宗周名上。诏所司敦趋,宗周固辞不许。明年正月入都,慎行已卒,与钎入朝。帝问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状。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诸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业,故有人而无人之用,有饷而无饷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则还为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为本,收拾人心在先宽有司。参罚重则吏治坏,吏治坏则民生困,盗贼由此日繁。”帝又问兵事。宗周言:“御外以治内为本。内治修,远人自服,干羽舞而有苗格。愿陛下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天下自平。”对毕趋出。帝顾体仁迂其言,命钎辅政,宗周他用。旋授工部左侍郎。逾月,上《痛愤时艰疏》,言:

  陛下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讲求,施为次第犹多未得要领者。首属意于边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复之说进,是为祸胎。己巳之役,谋国无良,朝廷始有积轻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尚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救。厂卫司讥察,而告讦之风炽;诏狱及士绅,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过不给,而欺罔之习转甚;事事仰成独断,而谄谀之风日长。三尺法不伸于司寇,而犯者日众,诏旨杂治五刑,岁躬断狱以数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笔治丝纶而王言亵,诛求及琐屑而政体伤。参罚在钱谷而官愈贪,吏愈横,赋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严刑重敛交困而盗贼日起。总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监视遣而封疆之责任轻。督、抚无权而将日懦,武弁废法而兵日骄,将懦兵骄而朝廷之威令并穷于督、抚。朝廷勒限平贼,而行间日杀良报功,生灵益涂炭。一旦天牖圣衷,撤总监之任,重守令之选,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维新之化,方与二三臣工洗心涤虑,以联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难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单辞报罢,使大臣失和衷之谊;得一陈子壮而以过戆坐辜,使朝宁无吁咈之风。此关于国体人心非浅鲜者。

  陛下必体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风雷;必念祖宗鉴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轻改作。以简要出政令,以宽大养人才,以忠厚培国脉。发政施仁,收天下泮涣之人心,而且还内廷扫除之役,正懦帅失律之诛,慎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赍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赦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坚壁清野,听其穷而自归。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毕此役,奚待于观兵哉。

  疏入,帝怒甚,谕阁臣拟严旨再四。每拟上,帝辄手其疏覆阅,起行数周。已而意解,降旨诘问,谓大臣论事宜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归过朝廷为名高,且奖其清直焉。

  时太仆缺马价,有诏愿捐者听,体仁及成国公朱纯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议罢明年朝觐。宗周以输赀、免觐为大辱国。帝虽不悦,心善其忠,益欲大用。体仁患之,募山阴人许瑚疏论之,谓宗周道学有余,才谞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

  其秋,三疏请告去。至天津,闻都城被兵,遂留养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

  己巳之变,误国者袁崇焕一人。小人竞修门户之怨,异己者概坐以崇焕党,日造蜚语,次第去之。自此小人进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政日隳,边防日坏。今日之祸,实己巳以来酿成之也。

  且以张凤翼之溺职中枢也,而俾之专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于边也,而责之戴罪,何以服刘策之死?诸镇勤王之师,争先入卫者几人,不闻以逗留蒙诘责,何以服耿如杞之死?今且以二州八县之生灵,结一饱飏之局,则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无罪者,又何以谢韩爌、张凤翔、李邦华诸臣之或戍或去?岂昔为异己驱除,今不难以同己相容隐乎?臣于是而知小人之祸人国无已时也。

  昔唐德宗谓群臣曰:“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群臣对曰:“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为万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频年以来,陛下恶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讦进;陛下录清节,而臣下多以曲谨容;陛下崇励精,而臣下奔走承顺以为恭;陛下尚综核,而臣下琐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类,究其用心,无往不出于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则聚天下之小人立于朝,有所不觉矣。天下即乏才,何至尽出中官下?而陛下每当缓急,必委以大任。三协有遣,通、津、临、德有遣;又重其体统,等之总督。中官总督,置总督何地?总督无权,置抚、按何地?是以封疆尝试也。

  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独岸然自异。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党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诚欲进君子退小人,决理乱消长之机,犹复用中官参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争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并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伤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

  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赃戍,何以肃惩贪之令?申绍芳,十余年监司也,而以莫须有之钻刺戍,何以昭抑竞之典?郑鄤之狱,或以诬告坐,何以示敦伦之化?此数事者,皆为故辅文震孟引绳批根,即向驱除异己之故智,而廷臣无敢言。

  陛下亦无从知之也。呜呼,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而至于是!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语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体仁之谓也。

  疏奏,帝大怒,体仁又上章力诋,遂斥为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缺左侍郎,廷推不称旨。帝临朝而叹,谓大臣:“刘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辞不得,乃趋朝。道中进三札:一曰明圣学以端治本,二曰躬圣学以建治要,三曰重圣学以需治化,凡数千言。帝优旨报之。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御史。力辞,有诏敦趋。逾月,入见文华殿。帝问都察院职掌安在,对曰:“在正己以正百僚。必存诸中者,上可对君父,下可质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僚则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纪纲振肃,职掌在是,而责成巡方其首务也。巡方得人,则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贞法守、崇国体、清伏奸、惩官邪、饬吏治六事以献,帝褒纳焉。俄劾御史喻上猷、严云京而荐袁恺、成勇,帝并从之。其后上猷受李自成显职,卒为世大诟。

  冬十月,京师被兵。请旌死事卢象升,而追戮误国奸臣杨嗣昌,逮跋扈悍将左良玉;防关以备反攻,防潞以备透渡,防通、津、临、德以备南下。帝不能尽行。

  闰月晦日召见廷臣于中左门。时姜埰、熊开元以言事下诏狱,宗周约九卿共救。入朝,闻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谓众曰:“今日当空署争,必改发刑部始已。”及入对,御史杨若桥荐西洋人汤若望善火器,请召试。宗周曰:“边臣不讲战守屯戍之法,专恃火器。近来陷城破邑,岂无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见河间反为火器所破乎?国家大计,以法纪为主。大帅跋扈,援师逗遛,奈何反姑息,为此纷纷无益之举耶?”因议督、抚去留,则请先去督师范志完。且曰:“十五年来,陛下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不追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补目前罅漏,非长治之道也。”帝变色曰:“前不可追,善后安在?”宗周曰:“在陛下开诚布公,公天下为好恶,合国人为用舍,进贤才,开言路,次第与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国家败坏已极,当如何?”宗周曰:“武备必先练兵,练兵必先选将,选将必先择贤督、抚,择贤督、抚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针砭也。论者但论才望,不问操守;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军士畏威者。若徒以议论捷给,举动恢张,称曰才望,取爵位则有余,责事功则不足,何益成败哉?”帝曰:“济变之日,先才后守。”宗周曰:“前人败坏,皆由贪纵使然;故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后才。”帝曰:“大将别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论,如范志完操守不谨,大将偏裨无不由贿进,所以三军解体。由此观之,操守为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

  于是宗周出奏曰:“陛下方下诏求贤,姜埰、熊开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国朝无言官下诏狱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戆直如臣黄道周,尚蒙使过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学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诚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体,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应得之罪,亦当付法司。今遽下诏狱,终于国体有伤。”帝怒甚,曰:“法司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伤国体?有如贪赃坏法,欺君罔上,皆可不问乎?”宗周曰:“锦衣,膏粱子弟,何知礼义?听寺人役使。即陛下问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党,岂堪宪职!”有间曰:“开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争之。帝叱光辰,并命议处。翼日,光辰贬三秩调用,宗周革职,刑部议罪。阁臣持不发,捧原旨御前恳救,乃免,斥为民。

  归二年而京师陷。宗周徒步荷戈,诣杭州,责巡抚黄鸣骏发丧讨贼,鸣骏诫以镇静,宗周勃然曰:“君父变出非常,公专阃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励同仇,顾藉口镇静,作逊避计耶?”鸣骏唯唯。明日,复趣之。鸣骏曰:“发丧必待哀诏。”宗周曰:“嘻,此何时也,安所得哀诏哉!”鸣骏乃发丧。问师期,则曰:“甲仗未具。”宗周叹曰:“嗟乎,是乌足与有为哉!”乃与故侍郎朱大典,故给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义旅。将发,而福王监国于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报,不敢受职,自称草莽孤臣,疏陈时政,言:

  今日大计,舍讨贼复仇,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决策亲征,无以作天下忠义之气。

  一曰据形胜以规进取。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凤阳号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不远,请以驻亲征之师。大小铨除,暂称行在,少存臣子负罪引慝之心。从此渐进,秦、晋、燕、齐必有响应而起者。

  一曰重藩屏以资弹压。淮、扬数百里,设两节钺,不能御乱,争先南下,致江北一块土,拱手授贼。督漕路振飞坐守淮城,久以家属浮舟远地,是倡之逃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皆可斩也。

  一曰慎爵赏以肃军情。请分别各帅封赏,孰当孰滥,轻则收侯爵,重则夺伯爵。夫以左帅之恢复而封,高、刘之败逃亦封,又谁不当封者?武臣既滥,文臣随之,外臣既滥,中珰随之,恐天下闻而解体也。

  一曰核旧官以立臣纪。燕京既破,有受伪官而叛者,有受伪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别定罪,为戒将来。

  至于伪命南下,徘徊顺逆之间,实繁有徒;必且倡为曲说,以惑人心,尤宜诛绝。

  又言:

  当贼入秦流晋,渐过畿南,远近汹汹,独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抚不闻遣一骑以壮声援,贼遂得长驱犯阙。坐视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则封疆诸臣之当诛者一。凶问已确,诸臣奋戈而起,决一战以赎前愆,自当不俟朝食。方且仰声息于南中,争言固圉之策,卸兵权于阃外,首图定策之功,则封疆诸臣之当诛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后,谓宜不俟终日,首遣北伐之师。不然,则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庙,厝梓宫,访诸王。更不然,则起闽帅郑芝龙,以海师下直沽,九边督镇合谋共奋,事或可为。而诸臣计不出此,则举朝谋国不忠之当诛者又一。罪废诸臣,量从昭雪,自应援先帝遗诏及之,今乃概用新恩。诛阉定案,前后诏书鹘突,势必彪虎之类,尽从平反而后已,则举朝谋国不忠之当诛者又一。臣谓今日问罪,当自中外诸臣不职者始。

  诏纳其言,宣付史馆,中外为悚动。而马士英、高杰、刘泽清恨甚,滋欲杀宗周矣。

  宗周连疏请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

  陛下龙飞淮甸,天实予之。乃有扈跸微劳,入内阁,进中枢,宫衔世荫,晏然当之不疑者,非士英乎?于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刘孔昭以功赏不均,发愤冢臣,朝端哗然聚讼,而群阴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则逆党可以然灰,宽反正之路,则逃臣可以汲引,而阁部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北之贼?立国之本纪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高杰一逃将也,而奉若骄子,浸有尾大之忧。淮、扬失事,不难谴抚臣道臣以谢之,安得不长其桀骜,则亦恃士英卵翼也。刘、黄诸将,各有旧汛地,而置若弈棋,汹汹为连鸡之势,至分剖江北四镇以慰之,安得不启其雄心,则皆高杰一人倡之也。京营自祖宗以来,皆勋臣为政,枢贰佐之。陛下立国伊始,而有内臣卢九德之命,则士英有不得辞其责者。

  总之,兵戈盗贼,皆从小人气类感召而生,而小人与奄宦又往往相表里。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将帅能树功于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阴阳消长之机,出士英仍督凤阳,联络诸镇,决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还中枢,亦当自淮而北,历河以南,别开幕府,与士英相掎角。京营提督,独断寝之。书之史册,为弘光第一美政。

  王优诏答之,而促其速入。

  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辞位,且扬言于朝曰:“刘公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统钅类遂劾宗周疏请移跸凤阳:“凤阳,高墙所在,欲以罪宗处皇上,而与史可法拥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阳,当急备。”而泽清、杰日夜谋所以杀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辈往刺宗周。宗周时在丹阳,终日危坐,未尝有惰容,客前后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黄鸣骏入觐,兵抵京口,与防江兵相击斗。士英以统钅类言为信也,亦震恐。于是泽清疏劾:“宗周阴挠恢复,欲诛臣等,激变士心,召生灵之祸。”刘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为门户主盟,倡议亲征,图晁错之自为居守,司马懿之闭城拒君。疏未下,泽清复草一疏,署杰、良佐及黄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劝上亲征,谋危君父,欲安置陛下于烽火凶危之地。盖非宗周一人之谋,姜曰广、吴甡合谋也。曰广心雄胆大,翊戴非其本怀,故阴结死党,翦除诸忠,然后迫劫乘舆,迁之别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阙,面讦诸奸,正《春秋》讨贼之义。”疏入,举朝大骇,传谕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泽清疏出,遣人录示杰。杰曰:“我辈武人,乃预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预闻。”士英寝不奏。可法不平,遣使遍诘诸镇,咸云不知,遂据以入告,泽清辈由是气沮。

  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荐阮大铖知兵。有诏冠带陛见。未几,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铖进退,系江左兴亡,老臣不敢不一争之。不听,则亦将归尔。”疏入,不听,宗周遂告归,诏许乘传。将行,疏陈五事:

  一曰修圣政,毋以近娱忽远猷。国家不幸,遭此大变,今纷纷制作,似不复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优杂剧陈矣;内竖充廷,金吾满座,戚畹骈阗矣;谗夫昌,言路扼,官常乱矣。所谓狃近娱而忽远图也。

  一曰振王纲,无以主恩伤臣纪。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从龙,则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则左右因而秉权;再推恩大臣,则阁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勋旧,则陈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则疆场视同儿戏。表里呼应,动有藐视朝廷之心;彼此雄长,即为犯上无等之习。礼乐征伐,渐不出自天子,所谓亵主恩而伤臣纪也。

  一曰明国是,无以邪锋危正气。朋党之说,小人以加君子,酿国家空虚之祸,先帝末造可鉴也。今更为一二元恶称冤,至诸君子后先死于党、死于徇国者,若有余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进用,动引三朝故事,排抑旧人。私交重,君父轻,身自树党,而坐他人以党,所谓长邪锋而危正气也。

  一曰端治术,无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颇尚刑名,而杀机先动于温体仁。杀运日开,怨毒满天下。近如贪吏之诛,不经提问,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赃罚。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权相,又孰辨之?又职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啧有烦言,虽卫臣有不敢问者,则厂卫之设何为?徒令人主亏至德,伤治体,所谓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衅酿内忧。前者淮、扬告变,未几而高、黄二镇治兵相攻。四镇额兵各三万,不以杀敌而自相屠毒,又日烦朝廷讲和,何为者!夫以十二万不杀敌之兵,索十二万不杀敌之饷,必穷之术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横征。蓄一二苍鹰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谓积外衅而酿内忧也。

  优诏报闻。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劝以文、谢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此江万里所以死也。”出辞祖墓,舟过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绝食二十三日,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闰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门人徇义者有祝渊、王毓蓍。

  渊,字开美,海宁人。崇祯六年举于乡。自以年少学未充,栖峰巅僧舍,读书三年,山僧罕见其面。十五年冬,会试入都,适宗周廷诤姜埰、熊开元削籍。渊抗疏曰:“宗周戆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来,蔬食不饱,终宵不寝,图报国恩。今四方多难,贪墨成风,求一清刚臣以司风纪,孰与宗周?宗周以迂戆斥,继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执斥,继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进,必且营私纳贿,颠倒贞邪。乞收还成命,复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怿,停渊会试,下礼官议。渊故不识宗周,既得命往谒。宗周曰:“子为此举,无所为而为之乎,抑动于名心而为之也?”渊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满天下,诚耻不得列门墙尔,愿执贽为弟子。”明年,从宗周山阴。礼官议上,逮下诏狱,诘主使姓名。渊曰:“男儿死即死尔,何听人指使为!”移刑部,进士共疏出渊。未几,都城陷,营死难太常少卿吴麟征丧,归其柩。诣南京刑部,竟前狱,尚书谕止之。上疏请诛奸辅,通政司抑不奏。给事中陈子龙疏荐渊及待诏涂仲吉义士,可为台谏。仲吉者,漳浦人,以诸生走万里上书明黄道周冤,得罪杖谴者也。不许。

  宗周罢官家居,渊数往问学。尝有过,入曲室长跪流涕自扌过。杭州失守,渊方葬母,趣竣工。既葬,还家设祭,即投缳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饿死。

  毓蓍,字元趾,会稽人。为诸生,跌宕不羁。已,受业宗周之门,同门生咸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绝粒未死,毓蓍上书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辈声色中人,虑久则难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一月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

  宗周始受业于许孚远。已,入东林书院,与高攀龙辈讲习。冯从吾首善书院之会,宗周亦与焉。越中自王守仁后,一传为王畿,再传为周汝登、陶望龄,三传为陶奭龄,皆杂于禅。奭龄讲学白马山,为因果说,去守仁益远。宗周忧之,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且死,语门人曰:“学之要,诚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宗周在官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从为敬。入朝,虽处暗室,不敢南向。或讯大狱,会大议,对明旨,必却坐拱立移时。或谢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饭,乐道安贫。闻召就道,尝不能具冠裳。学者称念台先生。子汋,字伯绳。

  黄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启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为经筵展书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独否,魏忠贤目摄之。未几,内艰归。

  崇祯二年起故官,进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钱龙锡,降调,龙锡得减死。五年正月方候补,遘疾求去。濒行,上疏曰:

  臣自幼学《易》,以天道为准。上下载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乱,百不失一。陛下御极之元年,正当《师》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贤才不遽得,惩小人不易绝,盖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臣入都以来,所见诸大臣皆无远猷,动寻苛细,治朝宁者以督责为要谈,治边疆者以姑息为上策。序仁义道德,则以为迂昧而不经;奉刀笔簿书,则以为通达而知务。一切磨勘,则葛藤终年;一意不调,而株连四起。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且外廷诸臣敢诳陛下者,必不在拘挛守文之士,而在权力谬巧之人;内廷诸臣敢诳陛下者,必不在锥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丛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览,旁稽载籍,自古迄今,决无数米量薪,可成远大之猷,吹毛数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见事,智每短于事前,言每多于事后。不救凌围,而谓凌城必不可筑;不理岛民,而谓岛众必不可用;兵逃于久顿,而谓乱生于无兵;饷糜于漏邑,而谓功销于无饷。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自二年以来,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是亦反申、商以归周、孔,捐苛细以崇惇大之时矣。

  帝不怿,摘“葛藤”、“株连”数语,令具陈。道周上言曰:

  迩年诸臣所目营心计,无一实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过推求报复而已。自前岁春月以后,盛谈边疆,实非为陛下边疆,乃为逆珰而翻边疆也;去岁春月以后,盛言科场,实非为陛下科场,乃为仇隙而翻科场也。此非所谓“葛藤”、“株连”乎?自古外患未弭,则大臣一心以忧外患;小人未退,则大臣一心以忧小人。今独以遗君父,而大臣自处于催科比较之末。行事而事失,则曰事不可为;用人而人失,则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谓舛也。三十年来,酿成门户之祸,今又取缙绅稍有器识者,举网投阱,即缓急安得一士之用乎!凡绝饵而去者,必非鱼;恋栈而来者,必非骏马。以利禄豢士,则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驱人,则就驱者必驽骀之骨。今诸臣之才具心术,陛下其知之矣。知其为小人而又以小人矫之,则小人之焰益张;知其为君子而更以小人参之,则君子之功不立。天下总此人才,不在廊庙则在林薮。臣所知识者有马如蛟、毛羽健、任赞化,所闻习者有惠世扬、李邦华,在仕籍者有徐良彦、曾樱、朱大典、陆梦龙、邹嘉生,皆卓荦骏伟,使当一面,必有可观。

  语皆刺大学士周延儒、温体仁,帝益不怿,斥为民。

  九年用荐召,复故官。明年闰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近者中外斋宿,为百姓请命,而五日内系两尚书,未闻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乱除凶,赞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劳于上,小民展转于下,而诸臣括囊其间,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宽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载罔效、拥权自若者。积渐以来,国无是非,朝无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图事,诚可痛愤。然其视听一系于上。上急催科则下急贿赂;上乐锲核,则下乐巉险;上喜告讦,则下喜诬陷。当此南北交讧,奈何与市井细民,申勃谿之谈,修睚眦之隙乎。”时体仁方招奸人构东林、复社之狱,故道周及之。

  旋进右谕德,掌司经局,疏辞。因言己有三罪、四耻、七不如。三罪、四耻,以自责。七不如者,谓“品行高峻,卓绝伦表,不如刘宗周;至性奇情,无愧纯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虑,远见深计,不如魏呈润;犯言敢谏,清裁绝俗,不如詹尔选、吴执御;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华亭布衣陈继儒、龙溪举人张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朴心纯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气,坎坷磊落,不如钱谦益、郑鄤。”鄤方被杖母大诟,帝得疏骇异,责以颠倒是非。道周疏辩,语复营护鄤。帝怒,严旨切责。

  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语为口实。其冬,择东宫讲官。体仁已罢,张至发当国,摈道周不与。其同官项煜、杨廷麟不平,上疏推让道周。至发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谓不如,安可为元良辅导。”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许。

  十一年二月,帝御经筵。刑部尚书郑三俊方下吏,讲官黄景昉救之,帝未许。而帝适追论旧讲官姚希孟尝请漕储全折以为非。道周听未审,谓帝将宽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辅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盖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殁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对失实,责令回奏。再奏再诘,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尝得一俞旨,道周顾言不已。

  六月,廷推阁臣。道周已充日讲官,迁少詹事,得与名。帝不用,用杨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陈新甲,一劾辽抚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谓:

  天下无无父之子,亦无不臣之子。卫开方不省其亲,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丧继母,宋世共指为人枭。今遂有不持两服,坐司马堂如杨嗣昌者。宣大督臣卢象升以父殡在途,搥心饮血,请就近推补,乃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则闻丧者可不去;闻丧者可不去,则为子者可不父,为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连苞引蘖,种其不祥以秽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张网溢地之谈,款市乐天之说,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与之表里。陛下孝治天下,缙绅家庭小小勃谿,犹以法治之,而冒丧斁伦,独谓无禁,臣窃以为不可也。

  其论新甲,言:

  其守制不终,走邪径,托捷足。天下即甚无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无济于艰难者,决未有不忠不孝而可进乎功名道德之门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养二人。四十余削籍,徒步荷担二千里,不解屝屦。今虽逾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仆之累。天下即无人,臣愿解清华,出管锁钥,何必使被棘负涂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论一藻,则力诋和议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缙绅”、“勃谿”语,欲为郑鄤脱罪,下吏部行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兽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凶徒,饰前言之谬,立心可知。”因自乞罢免,帝优旨慰之。

  七月五日,召内阁及诸大臣于平台,并及道周。帝与诸臣语所司事,久之,问道周曰:“凡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尔三疏适当廷推不用时,果无所为乎?”道周对曰:“臣三疏皆为国家纲常,自信无所为。”帝曰:“先时何不言?”对曰:“先时犹可不言,至简用后不言,更无当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是廉,非清也。”时道周所对不合指,帝屡驳,道周复进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经纶天下,发育万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无,安有枝叶。”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岂不知父母?顾念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固在父子前。况古为列国之君臣,可去此适彼;今则一统之君臣,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且仁不遗亲,义不后君,难以偏重。臣四疏力辞,意词臣中有如刘定之、罗伦者,抗疏为臣代请,得遂臣志。及抵都门,闻道周人品学术为人宗师,乃不如郑鄤。”帝曰:“然,朕正拟问之。”乃问道周曰:“古人心无所为,今则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说。古之邪说,别为一教,今则直附于圣贤经传中,系世道人心更大。且尔言不如郑鄤,何也?”对曰:“匡章见弃通国,孟子不失礼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于父,岂鄤杖母者比。尔言不如,岂非朋比?”道周曰:“众恶必察。”帝曰:“陈新甲何以走邪径,托捷足?且尔言软美容悦,叩首折枝者谁耶?”道周不能对,但曰:“人心邪则行径皆邪。”帝曰:“丧固凶礼,岂遭凶者即凶人,尽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丧,君命不过其门。自谓凶与不祥,故军礼凿凶门而出。夺情在疆外则可,朝中则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内外?”道周曰:“我朝自罗伦论夺情,前后五十余人,多在边疆。故嗣昌在边疆则可,在中枢则不可;在中枢犹可,在政府则不可。止嗣昌一人犹可,又呼朋引类,竟成一夺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诘问久之。帝曰:“少正卯当时亦称闻人,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辨,顺非而泽,记丑而博,不免圣人之诛。今人多类此。”道周曰:“少正卯心术不正,臣心正无一毫私。”帝怒。有间,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尽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帝曰:“尔一生学问,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复跪奏:“臣敢将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独立敢言为佞,岂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耶?忠佞不别,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尔以佞。但所问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顾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无正乎?”乃召文武诸臣,咸聆戒谕而退。

  是时,帝忧兵事,谓可属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经,失帝意,及奏对,又不逊。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惮其名高,未敢决。会刘同升、赵士春亦劾嗣昌,将予重谴,而部拟道周谴顾轻。嗣昌惧道周轻,则论己者将无已时也,亟购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张若麒谋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闻人主之尊,尊无二上;人臣无将,将而必诛。今黄道周及其徒党造作语言,亏损圣德。举古今未有之好语尽出道周,无不可归过于君父。不颁示前日召对始末,背公死党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记以疑后世,掩圣天子正人心息邪说至意,大不便。”帝即传谕廷臣,毋为道周劫持相朋党,凡数百言。贬道周六秩,为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抚解学龙荐所部官,推奖道周备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阅。而大学士魏照乘恶道周甚,则拟旨责学龙滥荐。帝遂发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狱,责以党邪乱政,并杖八十,究党与。词连编修黄文焕、吏部主事陈天定、工部司务董养河、中书舍人文震亨,并系狱。户部主事叶廷秀、监生涂仲吉救之,亦系狱。尚书李觉斯谳轻,严旨切责,再拟谪戍烟瘴,帝犹以为失出,除觉斯名,移狱镇抚司掠治,乃还刑部狱。逾年,尚书刘泽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过此惟论死。论死非封疆则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无封疆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于道周得矣,非我圣主覆载之量也。陛下所疑者党耳,党者,见诸行事。道周抗疏,只托空言,一二知交相从罢斥,乌睹所谓党,而烦朝廷大法乎?且陛下岂有积恨道周,万一圣意转圜,而臣已论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拟请,乃永戍广西。

  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经年。一日,帝召五辅臣入文华后殿,手一编从容问曰:“张溥、张采何如人也?”皆对曰:“读书好学人也。”帝曰:“张溥已死,张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称之?”对曰:“其胸中自有书,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时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参用公议,为道周地也,即对曰:“张溥、黄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学,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宽大,独其家贫子幼,其实可悯。”帝微笑,演曰:“其事亲亦极孝。”行甡曰:“道周学无不通,且极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传旨复故官。道周在途疏谢,称学龙、廷秀贤。既还,帝召见道周,道周见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复得见陛下,臣故有犬马之疾。”请假,许之。

  居久之,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陈进取九策,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濒行,陈进取策,时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见唐王聿键于衢州,奉表劝进。王以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道周学行高,王敬礼之特甚,赐宴。郑芝龙爵通侯,位道周上,众议抑芝龙,文武由是不和。一诸生上书诋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龙意,下督学御史挞之。

  当是时,国势衰,政归郑氏,大帅恃恩观望,不肯一出关募兵。道周请自往江西图恢复。以七月启行,所至远近响应,得义旅九千余人,由广信出衢州。十二月进至婺源,遇大清兵。战败,被执至江宁,幽别室中,囚服著书。临刑,过东华门,坐不起,曰:“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监刑者从之。幕下士中书赖雍、蔡绍谨,兵部主事赵士超等皆死。

  道周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铜山在孤岛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卧其中,故学者称为石斋先生。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玑》及《太函经》,学者穷年不能通其说,而道周用以推验治乱。殁后,家人得其小册,自谓终于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来也。

  叶廷秀,濮州人。天启五年进士。历知南乐、衡水、获鹿三县,入为顺天府推官。英国公张惟贤与民争田,廷秀断归之民。惟贤属御史袁弘勋驳勘,执如初。惟贤诉诸朝,帝卒用廷秀奏,还田于民。

  崇祯中,迁南京户部主事,遭内外艰。服阕,入都,未补官,疏陈吏治之弊,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杂派,新增外有暗加,额办外有贴助,小民破产倾家,安得不为盗贼。夫欲救州县之弊,当自监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洁。乃保举之令行已数年,而称职者希覯,是连坐法不可不严也。”帝纳之,授户部主事。帝以傅永淳为吏部尚书。廷秀言永淳庸才,不当任统均。甫四月,永淳果败。道周逮下狱,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系诏狱。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业刘宗周门,造诣渊邃,宗周门人以廷秀为首。与道周未相识,冒死论救,获重罪,处之恬然。及道周释还,给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悦心复相继论荐,执政亦称其贤,道周在途又为请。帝令所司核议,已而执政复荐。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会都城陷,未赴。福王时,兵部侍郎解学龙荐道周,并及廷秀,命以佥都御史用。及还朝,马士英恶之,抑授光禄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佥都御史,进兵部右侍郎。事败,为僧以终。

  赞曰:刘宗周、黄道周所指陈,深中时弊。其论才守,别忠佞,足为万世龟鉴。而听者迂而远之,则救时济变之说惑之也。《传》曰:“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杀身成仁,不违其素,所守岂不卓哉!

卷一百四十三譯文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他的父親劉坡是一個童生。他的母親章氏懷他五個月時他父親死了。生下宗周後,家裡酷貧,章氏把他帶到外祖父家裡養育。後來因為宗周的祖父老而且生病,他回去侍候,挑水砍柴,煮藥燒粥。但是宗周身體虛弱,母親常常憂念他,放不下心,終於生了病,又因為家裡窮,忍著不治療。萬曆二十九年(1601),宗周考中進士,他的母親死在家裡了。宗周奔喪到家,在中門外搭了一間居喪的白泥屋,天天在裡邊哭自己的母親。脫下喪服後,朝廷選派他當行人,宗周請求回家贍養祖父母。祖父母下世後,中間過了七年宗周才赴京候補。他的母親因為貞節揚名於朝廷。

  當時朝廷裡邊有昆黨、宣黨跟東林作對。宗周上書說:“東林是顧憲成講學的地方。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都是賢人。于玉立、丁元薦為人清白,心口如一,有國士的氣度。那些大臣指摘他們的人品是可以的,爭論意見的短長就不應該;攻擊東林也可以,偏袒昆黨、宣黨就不應該了。”這下黨人大肆吵鬧,宗周只好請假回鄉去了。

  天啟元年(1621),朝廷起用宗周為儀制主事。宗周上書說:“魏進忠引導皇上搞什麼騎馬射箭,表演戲劇,讓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下子就趕走三名諫官,罰一名諫官,這都是從宮廷中直接傳下聖旨,這樣發展下去,進忠勢必會指鹿為馬,矇騙皇上,對百官享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控制國家政權。現在東西方都正用兵,皇上怎麼能把天下交由宦官主宰呢?”進忠,即魏忠賢,見到這篇奏疏後大怒,扣了宗周半年官俸。不久宗周認為國家有法不行,上書請求殺掉崔文升懲辦他謀害皇上的大罪;殺掉盧受,懲辦他私相勾結的罪行;殺掉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範,懲辦他們喪師失地的罪行;殺掉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懲辦他們棄城逃跑的罪行;趕快起用李三才為兵部尚書,選用群眾公認的名賢丁元薦、李樸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便振奮天下英雄仗節殉義的氣概。熹宗嚴厲批評了他。後來,宗周歷任光祿丞、尚寶丞、太僕少卿,又請病假回鄉去了。天啟四年,宗周起復為右通政,到京城後看到魏忠賢差不多把東林黨人趕盡了又堅決辭官不做。魏忠賢批評他矯揉造作,悲觀厭世,就剝奪了他的官籍。

  崇禎元年(1628)冬季,朝廷召宗周擔任順天府尹,宗周推辭,朝廷不允許。第二年九月宗周來到都城,上書說:

  “陛下勵精圖治,晝夜不停地工作,這是好事。但是急於告功,不免見小利而求速效,這樣怎麼會達到唐堯、虞舜那樣的政治局面呢?

  “現在朝廷渴望收取速效的不是軍事嗎?假如真能把駐守當成上策,選派精兵,節約軍餉,整頓朝廷的刑政,拿出威信給敵寇看看,不消幾年,敵寇都會望風束甲了。可是陛下現在銳意中興,命令部隊刻期出塞,試圖消滅敵寇。當此國家三空四虛的關頭,竭盡國家的財力供應缺餉的軍隊,軍隊就會越來越驕橫;集結全國的兵力想博取一次勝利,但是想戰而不能。這是謀略的失誤。

  “現在朝廷斤斤計較的小利不是國家財政嗎?陛下關心民眾疾苦,把人民的困苦很當一回事,可是另一方面因為財政匱乏,一時間所講求的都是敲剝百姓積聚錢財的事。正額賦稅供應不足,又攤雜派。科罰不足,又加火耗。天下的水旱災荒,一切都不管不問。對農民的剝削一天天嚴重起來,下邊的人忍氣吞聲,直至賣妻鬻子,應付攤派。地方官府把蒐括當成盡職,安撫百姓的政事中斷了;上級部門把催徵租稅作為考核標準,正常的官吏升降的規定失效了。想靠這些使國家的府庫裡堆滿錢財是不可能的。

  “功利之心產生後,朝廷裡的事務一天比一天苛刻。事事糾舉就會糾不勝糾,人人指摘就會摘不勝摘,於是名與實紊亂了,法令越來越嚴明,近來朝廷對髒吏的懲罰特別嚴厲,從輔臣而下,判處重刑的有十多人,可是貪汙受賄的風氣並沒有全部消除,因為用來引導百官的方式不妥當。賈誼說過:‘禮用來事先防範,法令的使用在事實既成之後。’現在朝廷對所有受到牽連及被指為賄賂的官員即使冤情已經明瞭,還要交給法官議處,法官們牽強附會,深文巧詆,斷絕了天下人改正錯誤的機會。於是這些官吏越發學得厚顏無恥,偽裝出一副忠實的外表欺騙陛下。士人的節操越來越墮落,官場的歪風越來越厲害了,陛下又怎麼去一個一個地考察他?

  “此外陛下所以一個人在上邊勞心積慮,是因為沒有引進賢人君子加以信用。陛下所稱讚並且予以委任的,大多是些奔走鑽營、惹事生非的人,把檢舉他人當成精明,把揭發隱私當成正直,以能言善辯作為自己的才幹,這樣又怎麼能得到賢人加以使用呢?好不容易得到幾個,對他們太求全責備,有時因為一點短處就捨棄了他的長處,要求太苛刻了,有時因為一點點過失就傷害了他。

  “此外陛下所謀劃的事務,經常出於大臣們意料之外,不免有自以為是的思想。臣下救過不暇,進讒言的人藉此進行離間,猜忌臣下的事端於是由此興起。皇上如果只仗著自己的聰明辦事,使臣下無自己的忠心,那麼皇上的耳目不免有時要壅閉的;只仗著自己的英明決斷辦事,使大夫、國人都不能認定自己的意見,那麼皇上的意見不免有時與實際不符。剛剛還對一個大臣傳旨貶處,把他的奏章壓在宮中,為什麼不幾天又高興地對他加以隆重起用呢?幾十年來,因為門戶之爭朝廷殺了天下多少正人君子,現在還要蔓延不已。陛下如果想打擊君子來平息小人們的怨氣,任用小人之私來彰明君子的公德的話,過去的覆轍就會再現於天下。

  “陛下求取太平的心操之太急,慢慢地滋生了功利之心,功利之心不止,又轉而使用刑名之術;刑名之術不止,又流變為猜忌臣下;不斷地猜忌臣下,就慢慢地積為壅蔽,不解下情了,這正是人心中危險的正在潛滋暗長而不自知的因素。陛下假如能平心靜氣,站在中間立場看看兩頭,不做聲地糾正這些錯誤思想,使自己思想方面所表現出的都是仁義的成份,用仁愛來化育天下,用道義來糾正萬民的思想行為,從朝廷擴充套件到四海,到處都看得到仁義教化,那麼陛下可以說一日之間就成了堯、舜一樣的聖人。”

  莊烈帝認為這些話迂腐、闊略,不敷實用,但對他的忠誠深表讚歎。

  不多久,都城受到圍攻,莊烈帝沒有上朝,大臣的章奏多被扣在宮中,不予答覆,傳一道聖旨要準備八百隻布袋,宦官們爭先恐後地進獻騾馬,又命令百官進獻馬匹。宗周說:“這一定是有人用遷移的主張說動了皇上。”於是他來到午門叩頭諫言說:“國勢的強弱全看人心的安危如何。請陛下出宮到皇極門來,召見百官,明確宣告我朝的宗廟、陵園都在這裡,除固守京師而外沒有別的打算。”宗周趴在地上等候回答,從清晨一直趴到黃昏時分,宦官出來傳過聖旨才回去。當時米價飛漲,宗周請求罷免了京師九座城門的商稅,修整商業網點,安置貧民,由官府煮粥養活老人和病人,嚴格推行保甲法,京師的人心才稍稍安定一些。

  當時中央和政府的大臣很多人被關進了監獄,宗周上書說:“國事發展到這一步,這些大臣們負有責任,無法逃脫,陛下自己也應當分擔些責任。過去夏禹、商湯逢災罪己,他們的國家就得到勃興。過去皇上老是因為一些事情而當面懷疑群臣,群臣都在懷疑之中,日積月累,結成了暗疾,有識之士為此憂心忡忡。現在陛下應當開示誠心,把這看成解救國難的根本,經常到便殿裡去召見士大夫,把起草詔令的權力交給閣臣,把各項事務交給部、院去辦,把政事的議決權交給言官,如果事情辦不好,再另外安排人,不要束縛大臣的手腳促成他們的罪責。過去朝廷把文官像小雞一樣束縛著,把軍隊的武將當成了驕子,逐漸地形成恩威錯置的局面。後來看文武百官都不值得信任,於是專門用那麼一兩個太監,京城外邊一步步地安排了太監。自古以來沒有讓宦官領兵而不耽誤國家大事的。”又彈劾了馬世龍、張鳳翼、吳阿衡等人的罪狀,觸犯了莊烈帝的意思。

  三年,宗周因病在假,曾上過一篇關於祈求上天永保國運的道理,這篇奏疏說:

  “取法上天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重視人命,因而刑罰應適當應公平。陛下喜歡用重刑制約臣下,逆黨要殺,封疆失事也要殺。一切錯誤,重的杖死,輕的貶出,朝署中一半人都沾了罪徒的邊。不過最傷害國體的莫過於皇家監獄了。副都御史易應昌因為平反一事被打進監獄,法司總把拷問當成忠直,所以天下到處是些蒼鷹乳虎。希望陛下體察上天好生之心,首先廢除皇家監獄,並且寬恕易應昌。這是祈求上蒼永保國運的一種辦法。

  “取法上天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厚民生,因而賦稅徵收應當放寬期限,應當減輕。現在往年的拖欠要徵收,還有來年的租稅要預徵。這樣接連不斷地追著收繳,鄉村裡貧困破產,貪吏更加成了百姓的大害。貴州巡按蘇琰被監司揭發運送所謂的‘行李’,就是一個例子。撫撫貪圖貨財,更不必說下邊的小吏了。吮吸百姓膏脂的貪官汙吏,已經是遍佈全國了。希望陛下體察上天好生之心,首先免除新餉,並且嚴厲整頓官方人員。這是祈求上蒼永保國運的又一種辦法。

  “但是天子是上天的宗子,輔臣是宗子的家相,陛下設定輔臣,大多由自己特別選拔。我也希望他們體察陛下的好生之心,不要驅除異己,給朝臣製造大案,釀成國家朋黨作奸的禍害;不要貪圖寵利自以為成功,引導人主一味追求富國強兵,釀成國家土崩瓦解的危局。”

  周延儒、溫體仁看到奏疏不高興了,就用當時正在求雨而宗周假稱生病為由,把他指斥為傲慢,激起莊烈帝的怒火,然後起草了一篇聖旨質問他,並命令他講一講足兵、足餉的辦法。宗周規劃好了回奏上去,延儒、體仁無法爭論了。

  此後宗周在擔任京尹時,政令一新,在打擊豪強方面尤其堅定。宦官向他講的事他一概不答應,有時宦官甚至還辱罵他,宗周卻照原樣治事,毫不妥協。武清侯家裡的僕人毆打儒生,宗周把他痛打了一頓,給他戴上木枷送到武清侯家門外。有一次宗周外出看到戲子們攜帶的大竹箱,就把它在交通要道上給燒掉了。他對獨戶、下等貧困戶的優恤卻極周到。在位一年,宗周請病假還鄉,京師的百姓為他罷市致意。

  八年七月,內閣缺人,莊烈帝命令吏部推舉在籍的大臣補缺,吏部把孫慎行、林軒及宗周三個人的名字報了上去。莊烈帝傳令有關部門催促宗周入朝,宗周堅決推辭,莊烈帝不允許。宗周在第二年正月入都,慎行當時已經死去,宗周就和林軒兩個入朝。莊烈帝問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的事情。宗周說:“陛下追求太平的心思太急,用法太嚴,釋出的政令太繁瑣,對天下士人的任免太輕率。諸臣怕被問罪,一味掩飾過錯,不肯盡心辦好政事,因此有人但沒有人才的用處,有餉但沒有兵餉的用處,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寇本來是朝廷的赤子,招撫的辦法恰當,他們就會還鄉當他們的百姓。現在應該趕緊把收拾人心當成大本,收拾人心的辦法首先是寬待地方官員。對地方官員的懲罰重,吏治就會敗壞,吏治敗壞民生就會困苦不堪,盜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越來越多。”莊烈帝又問他兵事,宗周說:“抵禦外侮以治理好國內為基礎。國內的政治治理好了,遠方的敵寇自然會歸順。大禹為王時,朝廷幹羽舞動有苗氏便被感化了。希望陛下運用堯舜那樣的心腸,推行堯舜那樣的政治,這樣天下自然就太平了。”宗周回答完以後趕緊退了出去,莊烈帝回頭對體仁講,認為他的話迂腐,就讓林軒輔政,宗周另派用場。不久宗周被授官工部左侍郎。過了一個月,宗周上了一篇《痛憤時艱疏》,其中講道:

  “陛下決心堅定地追求太平,可是二帝三王治理天下的辦法卻沒有抽出時間來講求,政治舉措的先後次序還有很多不得要領的地方。陛下首先專注於邊功,因而那罪大惡極的總督就進呈五年恢復失地的說法,這成為後來失事的禍胎。己巳年(1629)那些戰役,大臣對國事的謀劃不善,朝廷開始產生了輕視士大夫的心理。從此以後讓近侍充當耳目,把心腹派到了大將身邊,治國的方法崇尚刑名。政體趨於繁瑣,天下事一天天敗壞下去以致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東西廠和錦衣衛負責糾察,揭人隱私的風氣盛行起來了,官僚士紳一經打入皇家監獄,朝廷裡廉潔的操守就給磨滅了。人人救過不暇,欺君罔上的風習變得厲害了;事事取決於皇上獨斷,諂諛的風氣就越來越得到滋長。法律不由刑部長官執行,犯法的人就越來越多。皇上自行頒發聖旨處理各色案件,每年親自判幾千起案件,應有的、好生的德意泯滅了。刀筆吏起草詔令,天子的話變得輕慢,對臣下瑣屑的事故都要懲治,政體就受到傷害。對地方官吏的處罰取決於錢穀的徵收,因而地方上官越來越貪婪,吏越來越橫暴,田賦越欠越多。對百姓的敲剝多了,民生病苦,嚴刑搜刮已經都不起作用了,盜賊卻一天天產生。任用了總理,下邊官員的作用變小了,派遣了監視,封疆大吏的責任感變淡了。總督、巡撫手中沒權,武將就越發膽怯,武將不守法紀,士兵也越來越驕橫,武將膽怯,士兵驕橫,朝廷的威嚴和命令就是對總督、巡撫也不起什麼作用了。朝廷限期要他們平賊,他們就天天殺害平民百姓來報功,於是天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了。原以為有一天老天會啟發陛下,裁撤對總督的委任,重視郡守縣令的人選,停止徵兵買馬,束縛酷吏的暴行,實施維新來教化天下,而且將會和重臣們一道洗心滌慮,開誠相交,不料君臣之間和洽相待是這樣地困難。得到一個文震孟卻因為一句話把他給罷了官,使大臣之間失去了和衷共濟的情誼;得到一個陳子壯卻因為他過於戇直被問了罪,從而使朝堂上敢表示不滿意的風尚蕩然無存。這些對於國體、人心的關係可不是淺顯的呀!

  “陛下一定要體察上天生長萬物的心來表示對上天的敬仰,而不要只靠刑法來制約人;一定要想到遵守祖宗借鑑古人立下的制度來表示對祖宗的順從,而不能輕易改變祖制。要以簡要發號施令,以寬大培養人才,以忠厚培植國脈。釋出政令要施行仁政,收取天下已經渙散的人心。而且要讓太監回到宮廷中擔任他應有的灑水掃地的勞役,懲辦懦弱軍將違反法令的死罪,慎重掌握宗室子弟改任別職的辦法。然後派遣廷臣帶著宮廷使用的庫銀巡行郡國,充當招撫使,赦免那些無罪而流亡的百姓,在險要的關隘處駐紮官兵,實行堅壁清野政策,允許造反者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返回自己的家鄉,這樣除賊首殺掉之外,還可以不殺一人而結束這場戰爭,哪裡用得著兵威相加呢?”

  這篇奏疏遞進去以後,莊烈帝惱火得很,指示閣臣再三起草嚴厲的聖旨批評宗周。每次起草好送上來,莊烈帝都拿起他的奏疏復讀,站起來走幾個來回。後來怒氣消了,頒佈聖旨質問宗周,說大臣議論國事應當體諒國家的難處,考慮當前的實際情況,不應當像小臣那樣把敢於歸過於朝廷當成名氣大,不過還是稱讚了宗周為人的清直。

  當時太僕寺缺少購馬的錢款,朝廷釋出詔書表示有願意捐款的收下,體仁及成國公朱純臣往下很多人都有所捐助。朝廷又決定停辦明年元旦的朝覲儀式。宗周認為大臣捐款、停辦朝覲是國家的大恥辱,莊烈帝雖然不高興,心裡稱讚他的忠誠,更加想重用他。體仁擔心他受到重用,就收買山陰人許瑚上書評論宗周,說他道學有餘,才幹不足。莊烈帝認為許瑚是宗周的同鄉,對他的瞭解應該是真實的,就停止了重用宗周的想法。

  這年秋天,宗周三次上書才得以請假回鄉。走到天津時聽說京師受到攻打,就停下來養病,十月裡戰事稍微平息一些,宗周就上書說:

  “己巳年(1629)的事變,誤國者只是袁崇煥一個人。小人藉此爭著發洩門戶之間的怨恨,把異己者都當成崇煥的同黨來辦罪,天天捏造流言蜚語,逐漸把這些人都排擠掉了。從此以後小人進用而君子退出了,宦官掌了權而朝臣越來越被疏遠了,對文臣的懲罰一天天增多,欺君罔上的行徑越來越厲害,朝政一天天敗壞,邊防的情況越來越惡劣。今日之禍,實際上是己巳年以來逐步釀成的。

  “像張鳳翼那樣失職於兵部的人,朝廷卻讓他專職負責征戰,怎麼能讓王洽死而心服?像丁魁楚等人那樣失事於邊境的人,朝廷卻責成他戴罪立功,怎麼能讓劉策死而心服?各兵鎮過來的勤王部隊,爭先入衛的有幾個人,卻沒聽說哪個因為逗留不前受到指責,怎麼能讓耿如杞死而心服?現在用二州八縣人民的生命換來了敵人飽食而去的結局,廷臣們卻一個個像無可治罪的樣子,又怎麼能對得起韓火廣、張鳳翔、李邦華等等被貶被罷的大臣呢?我因此方知道小人禍人禍國是沒有止境的。

  “過去唐德宗對群臣說道:‘別人總講盧杞奸邪,我倒很不覺得他奸邪。’群臣答道:‘這正是盧杞所以是奸邪的原因。’我經常反覆地思考這句話,覺得它是一切時代辨別奸邪的要領。所以說:‘大奸類似忠誠,大佞彷彿真誠。’陛下不加明察使用這樣的人,就會把天下的小人都聚集起來呆在朝中,而自己還不覺得。

  “至於現在刑政方面最荒謬的事,如成德只是一個傲慢的小吏,朝廷卻用贓罪把他充了軍,怎麼能嚴肅懲治貪汙的政令呢?申紹芳做了十多年監司,朝廷卻用莫須有的藉口把他給刺配充軍了,怎麼能顯示抑制鑽營的法典呢?鄭曼阝的案子是因為有人誣告而受到的制裁,怎麼能發揚勸人守倫常的教化呢?這幾件事,都是因原任輔臣文震孟而引發,也還是過去驅除異己的那老一套,可是廷臣沒人敢出來說話,陛下也無從得知這一切。唉!八年之間是誰在掌握國家政權,把事情弄成了這樣!我無法替首輔溫體仁做解釋了。古人說:‘是誰栽下的禍根,至今仍作梗害人?’我看說的就是體仁。”

  奏疏遞上後,莊烈帝大為惱怒,體仁又上書猛烈詆譭,於是宗周被罷官為民。

  十四年(1641)九月,吏部缺左侍郎,朝廷推薦的人不能讓皇上稱心如意,莊烈帝上朝後嘆著氣,對大臣說:“劉宗周清正敢言,可以充任。”就這樣任命了他。宗周兩次辭謝推不掉,才上路赴朝,路上進呈了三篇答刂子:一是《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是《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是《重聖學以需教化》,共幾千字。莊烈帝以口氣婉轉的詔書回答了他。第二年八月宗周還沒來,莊烈帝就提拔他為左都御史。宗周極力辭謝,莊烈帝傳出聖旨催促他進朝。一個月後,宗周到文華殿裡參見,莊烈帝問他都察院的職掌何在,宗周回答說:“在於端正自己進而端正百官。都察院長官務必使自己心中所存的一切念頭往上可以對得住君父,往下可以經得住天下士大夫的質問,然後百官才會取法、模仿他。使大臣守法,小臣廉潔,朝廷的規矩嚴肅,都是都察院長官的職責,不過嚴格要求巡方是其首要的事務。巡方得人,吏治就會清明,民生也就順遂了。”莊烈帝說:“卿努力幹,不要讓我失望。”於是宗周上書分別講了樹立道德規範,端正職守法規,強化典章制度,清除暗藏奸人,懲治官吏邪行,整頓吏治六件事,莊烈帝高興地採納了。不久宗周彈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並且推薦袁愷、成勇,莊烈帝都聽從了他。後來上猷接受李自成的重要職務,最終受到世人的唾罵。

  冬季十月裡,京師受到攻打。宗周請表彰為國死難的盧象升,並追究、誅殺誤國奸臣楊嗣昌,逮捕驕橫不法的大將左良玉;防守山海關以準備反攻,防守潞安府以提防敵兵偷渡,防守通州、津門、臨清、德州以準備南下。莊烈帝沒能完全聽取他的意見。

  閏十二月三十日,莊烈帝在中左門召見廷臣。當時姜土採、熊開元因為談論國事被打入皇家監獄,宗周約請九卿一同營救他們兩個。入朝後聽說皇上下了密旨要把他們兩個置於死地,宗周大吃一驚地對大家說:“今天要全體出動,空署爭取,一定要把他們改送到刑部方能罷休!”等進去回答提問時,御史楊若橋推薦說西洋人湯若望精通火器,請求皇上加以召試。宗周說:“邊臣不講求戰守、屯防的辦法,專門想依靠火器。近來城邑淪亡,難道是沒有火器造成的嗎?我們用火器制服別人時,別人得到了也可以制服我們,沒看到河間是被別人用火器給打下了嗎?國家大計,應當以法紀為主,大帥驕橫不法,援兵逗留不前,怎麼對這些反倒姑息遷就,在這裡幹紛紛揚揚毫無益處的事呢?”接著討論督師、巡撫的去留問題,宗周請先拿掉督師範志完,並且說:“十五年來,陛下處理事務不得當,導致了現在的敗局,不追查禍害的起因,改弦更張,想運用一些得過且過的政治手段來彌補目前的漏洞,並不是長治久安的辦法。”莊烈帝變了臉色,問道:“過去的無法追悔了,善後措施又該怎樣呢?”宗周答道:“在於陛下開誠佈公,同天下人的好惡一致,聽取國人的意見決定取捨,進用賢才,開通言路,逐步與天下一道再造乾坤。”莊烈帝問:“目前烽火在京郊燃燒,敵兵未退,況且國家敗壞已極,應當怎麼辦才好?”宗周說:“加強武備一定先要求練兵,練兵一定要首先選將,選將一定要首先選擇賢能的督師、巡撫,選擇賢能的督師、巡撫一定要首先吏、兵二部用人得當。宋代大臣說過:‘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天下就會太平了。’這句話可說是對現在的譏刺。現在議論人才只看才幹、名望,不問操守如何,沒有操守不檢點而遇事敢前、軍士懼怕他的權威的道理。如果只把議論流暢、舉動豁達當作才幹,那麼這種人為自己博取爵位、才幹是有餘的,要求他為國家成事立功就不行了,用這種人對於成敗有什麼裨益呢?”莊烈帝說:“國家在解救危難之際,用人不能不先看才幹後看操守。”宗周說:“前人國家破滅,都是因為將官貪婪、放肆才造成的,所以從解救危難的目的出發,用人更應該先看操守後看才幹。”莊烈帝說:“大將別有才幹,不是僅僅有操守就能指望他成就戰功。”宗周說:“別的且不一一說,就比如說範志完操守不檢點,手下的大將偏裨無不是因為賄賂進用的,所以一經交戰,三軍解體。由此看來,看人還是要以操守為主。”莊烈帝態度緩和了,說:“朕已經知道了。”接著讓宗周站起來。

  宗周於是站出來進言說:“陛下正在下詔書求賢,姜土採、熊開元二位大臣就因為說話被問罪。我朝沒有言官打進錦衣詔獄的事例,如果說有是從他們兩個才開始的。陛下度量卓越,妄誕的像我宗周,戇直的像大臣黃道周,尚且得到了戴罪委任的大恩,這兩位臣子怎麼就這麼不幸運,得不到皇上的饒恕?”莊烈帝說:“道周有學問有操守,跟他們不好比。”宗周說:“他們兩個實際上是不如道周,但是朝廷對待言官應當有個體統,他們的話可用就用,不可用可放到一邊去。就是他們有應得的懲罰,也應當交給法司去辦。現在突然把他們打進錦衣獄,畢竟有害於體統。”莊烈帝惱火得很,責問道:“法司、錦衣都是刑官,何公何私?另外懲罰一兩個言官,怎麼就損害了國家體統?如果有貪贓枉法、欺君罔上的奸人,難道都可以不問嗎?”宗周說:“錦衣官都是些膏粱子弟,哪裡懂得什麼禮義,只是聽宦官指使。就是陛下自己要問什麼人貪贓枉法、欺君罔上的罪,也不能不交給法司來辦。”莊烈帝十分惱火地說:“這樣偏袒的人哪配擔任憲職!”過一會兒又說:“開元這篇奏疏一定有人在背後主使,我懷疑就是你劉宗周。”金光辰爭論這件事,莊烈帝怒喝了他一通,命令連帶他一同討論處分。第二天,命令把光辰貶官三級調出朝廷,宗周剝奪職務,由刑部加以定罪。閣臣壓下命令暫時不宣佈,把原來的聖旨又捧回到莊烈帝面前懇求,營救宗周,才免予定罪,把他罷官為民了事。

  宗周回去才兩年,京師就失守了。他徒步帶著武器去到杭州,責成巡撫黃鳴駿為莊烈帝發喪,出兵討賊。鳴駿告誡他要鎮定一些,宗周勃然大怒,說:“君父死於不正常的事變,先生在地方上專門帶兵,不想到枕戈待旦,泣血同悲,激勵同仇,只是想借口鎮定做退避的打算嗎?”鳴駿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第二天,宗周又催促他,鳴駿說:“發喪一定要等接到哀詔才成。”宗周說:“嗨!這是什麼時候,想從哪裡接到哀詔呢?”鳴駿於是在杭州為莊烈帝發喪。宗周問出兵的日期,鳴駿卻說:“武器還沒有備齊。”宗周嘆氣說:“唉!和這種人在一起能幹什麼呢?”於是與原侍郎朱大典,原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了義師,正打算出兵,福王在南京監國,把宗周起復原官。宗周因為國家的大仇未報,不敢接受官職,自稱草莽孤臣,上書談論時政說:

  “現在的大事除非討賊復仇,否則就無法表白陛下渡江南下的雄心;除非毅然決策親征,否則就沒法振作天下人忠勇義憤的氣概。具體講來有以下幾件事:

  “第一,佔據戰略要地以便圖謀進取北方。江南不能成為偏安之地,請進圖收復江北。鳳陽號稱中都,往東可以扼守徐州、淮州,往北可以控制河南,往西可以照顧荊州、襄陽,往南又離南京城不遠,請在那裡駐紮陛下親征的部隊。對各級官吏的任命,都暫時自稱行在,以便稍稍使臣子儲存自己想回避的負罪的心態。從鳳陽逐步向北推進,我想陝西、山西、河北、山東一定會有響應號召而起兵勤王的人。

  “第二,加強建立藩屏以便幫助鎮壓逆賊。淮州、揚州幾百裡地方,過去設定了兩員大將,沒能平定戰亂,反而爭先南下,以至於把江北偌大一塊土地拱手讓給了賊寇。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很早就用船把家屬送到了遠處,這簡直是在提倡大家逃跑。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據說都把家屬安頓到了江南。按照軍法,臨陣脫逃的應予斬首,我認為這麼一個撫臣、兩個鎮臣都該斬首。

  “第三,慎重進行封爵獎賞以便嚴肅軍心。請朝廷分析一下各個將帥的封賞,看哪個是該封的,哪個是濫封的,屬濫封的輕則可以收回侯爵,重則可以剝奪伯爵。如果說左良玉將軍是因為收復失地而得到封侯,高傑、劉澤清臨陣敗逃也得到封賞,那麼又有哪一個不應當封賞呢?武臣的封賞濫了,文臣也就跟著濫,朝廷裡的封賞濫了,宮廷裡的宦官也就跟著濫。我真擔心天下人知道這些後就會離心離德。

  “第四,清查原任官吏以便樹立人臣的規範。北京失陷後,原任官吏中有接受偽官背叛朝廷的,有接受偽官後又逃出來的,有在任職地方逃出來的,有奉使命而逃出來的,法律對這些人應一概問罪,不能赦免。朝廷應對這些人趕快加以辨別、定罪,以便警告以後的臣子。

  “至於接受偽任後南下的官吏,他們在忠順與逆反之間徘徊不定,這樣的人是大有人在,他們一定會製造一些邪說蠱惑人心,這種人尤其應當斬除淨盡。”

  又說道:

  “當賊兵進入陝西流入山西逐步打到畿南時,周圍地區人心惶惶,可大江南北像太平沒事的樣子。那麼兩三個總督、巡撫在這裡卻沒聽說過他們派一兵一卒過去,以壯聲援,賊兵因而得以長驅直入打下皇宮。坐視君父危亡而不救,這是封疆諸臣應予誅殺的第一條理由。皇上駕崩的訊息已經確定無疑,諸臣假如願意奮戈而起,決一死戰,贖免前罪,就應當星夜出動。可是他們卻在那裡仰聲息於南京,爭著空談固守的策略,丟掉在地方上的兵權,搶奪輔立新君的大功,這是封疆諸臣應予誅殺的第二條理由。新君登基之後,本應該一天不耽擱,馬上派遣北伐的軍隊,要不然,就應當立即派一名使節,從小路上北進,給河北父老釋出檄文,召來塞上的名王,哭祭宗廟,安置先帝的靈柩,尋訪諸王。再不然,可以起用福建大將鄭芝龍,用海軍進克直沽,九邊總督再合謀共奮,事情或許還可以成功。可是諸臣不想到這些,這是滿朝文武謀國不忠,應當誅殺的第三條理由。過去因罪被罷的大臣,朝廷酌情予以平反,本應當借先帝遺詔的名義進行,現在卻一概使用新天子的名義。關於誅除閹黨的案子,陛下與先帝的詔書前後衝突,這樣勢必要把那些窮兇極惡的壞人們都平反才罷休,這是滿朝文武謀國不忠,應予誅殺的第四條理由。我認為現在辦罪,應當從朝廷內外不稱職的諸臣開始著手。”

  福王命令接受他的奏章,交付史館收存,朝廷內外因此受到了震動。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透了,更加想要殺掉宗周了。

  宗周接連上書請假得不到回覆,就抗言上書彈劾士英說:

  “陛下從淮州一帶起家當天子,事實上是老天給的大命,可是有人因為隨從的一點點功勞就入內閣,進中樞,接受官銜世蔭,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這個人不就是士英嗎?從此李沾侈言輔立新君的功績向廷臣挑戰,劉孔昭認為功賞不均跟吏部長官大發怒火,朝堂上相互吵鬧喧譁不已,一群小人們於是翩然而起,粉墨登場。假借懂軍事的名義,逆黨也可以死灰復燃了;放寬反正的門路,逃臣也可以拉來任職了,因而閣部諸臣逐漸都要申請棄官還鄉去了。朝廷裡邊正忙於製造黨論,哪有功夫算計河北的賊寇;立國的紀綱已被破壞殆盡,怎麼考慮滅敵復國的策略。高傑是一個逃將,可是朝廷把他奉若赤子,慢慢就有尾大不掉的憂患了。淮州、揚州出了事,朝廷不難考慮派撫臣道臣過去向他們道歉,可是這樣怎麼能不長其桀驁?說到頭來他們是靠著士英的庇護才如此。劉澤清、黃得功過去都有各自的駐防區域,可是他們像下棋一樣把它拋到一邊去,在那裡鬥雞一般氣勢洶洶地爭奪地盤,以至於朝廷把江北分劃成四個兵鎮來安置他們。這樣做怎會不啟其雄心?說到頭這件事是由高傑引發的。京營自祖宗以來都是由勳臣來主持,兵部侍郎輔佐勳臣,陛下開國伊始,就任命了宦官盧九德,對這件事士英不能推卸他應有的責任。”

  福王用口氣婉轉的詔書回答他,同時催促他趕快入朝。

  士英大為惱火,當天就寫下奏疏要辭職,又在朝廷裡揚言說:“這位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署新天子給他的任命,明明表示他不向天子稱臣嘛。”他的私黨朱統翷於是彈劾宗周上書請皇上移駐鳳陽:“鳳陽是監獄所在地,他想把皇上當作有罪的宗室子弟安置到那裡,然後與史可法一道擁立潞王。他們的部隊已經潛伏在丹陽了,應該緊急加以防備。”另一方面澤清、高傑一天到晚策劃怎樣殺掉宗周,找不到辦法就派了十多個刺客過去刺殺。宗周當時在丹陽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不曾懶散過。先後過來的刺客都不敢下手就離去了。黃鳴駿入覲,部隊開到京口跟江防部隊相鬥殺,士英以為統翷的話是真的,也怕得要死。於是澤清上書彈劾“宗周暗中阻撓收復失地,想殺掉我們這些人,激起將士們變心,給天下百姓帶來災殃”。劉良佐也寫了一篇奏疏說宗周極力壓制“三案”,充當門戶首領;提出要皇上親征,企影象晁錯那樣自己擔任留守;像司馬懿那樣關閉城門不讓皇上進去。良佐的奏疏還沒釋出,澤清又寫一篇奏疏,並署上高傑、良佐及黃得功的名字交了上去,說道:“宗周勸皇上親征,試圖謀害君父,想把陛下安排到烽火連綿凶多吉少的地方去,居心何在?這件事不是宗周一個人的主意,而是姜曰廣、吳生生等人共同策劃的,曰廣為人心雄膽大,擁立陛下並非他的本心,所以暗中勾結死黨,想剪除忠臣以後強迫陛下遷移到別的府城去。假如吳生生、宗周入都,我們就立即渡過長江,到朝廷裡當面抨擊這幫奸臣,實行《春秋》所講的討賊的大義。”他的奏疏遞上後,滿朝文武嚇了一大跳,福王傳發指示要大家團結一心,共渡時艱。宗周迫不得已,就在七月十八日入朝。當初,澤清的奏疏公佈後,朝廷派人抄了一份送去給高傑看,高傑說:“我們武人怎麼能干預朝政呢?”得功也上書辯解說:“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士英卻把得功的奏疏壓下不往上送。史可法氣憤不平,派使者過去一個個質問各鎮將帥,大家都說不知道。可法就把情況如實報告了福王,這下澤清等人為之沮喪。

  士英已經忌恨宗周,越來越想排擠掉他,就推薦說阮大鋮懂軍事,福王傳令讓大鋮穿上官服進見。不多天,從宮中傳出特旨任用大鋮為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說:“大鋮的進退關係到江南的興亡,老臣不敢不爭他一回。皇上假如不聽,我也要還鄉去了。”奏疏遞上去後福王不聽,宗周就告老還鄉,福王傳下詔令允許他乘坐官方車馬回鄉。宗周即將動身前上書講了五條建議:一是勤問政事,不要因為沉湎於眼前的享樂忽略了遠大抱負;二是振舉王法,不要因為皇上對臣下的開恩損害臣子們應守的法度;三是明定國事,不要讓邪氣壓了正氣;四是端正治術,不要把刑名擺到教化前頭來;五是鞏固國本,不要因為外患釀成內憂。福王用語氣委婉的聖旨回覆說知道了。

  第二年五月,南都覆亡了。六月,潞王投降,杭州也失守了。宗周正在吃飯時聽到這個訊息,把桌子都給推倒,失聲痛哭起來,從此就開始絕食。他移居到城郭之外後,有人用文天祥、謝安的故事勸說他,宗周說:“北都的事變發生時,我可以死,也可以不去死,因為身在鄉間,還有希望看到國家中興。南都的事變發生時,是主上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江山,我還認為可以死,也可以不去死,以便等待國家後繼有人。現在我們浙江也投降了,老臣不死還等什麼呢?如果說我不在官位上,不應該與城共存亡,難道不應該與國土共存亡嗎?這也就是過去江萬里自殺的道理了。”出去辭別祖墓回來,船經過西洋巷時,宗周投入水中,水淺沒死成,船伕把他扶了上來。宗周前後絕食二十三天,開始還喝點茶水,後來十三天裡滴水不沾,像往常一樣跟弟子們進行學術問答。閏六月八日,宗周絕食身亡,終年六十八歲。

  宗周早年從許孚遠那裡接受學業。後來又進入東林書院跟高攀龍等一起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的講會,宗周也參加過。浙江自從王守仁以後,心學一傳為王畿,再傳為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為陶..齡,都摻雜了禪學的內容。..齡在白馬山講學,提出了因果說,離王守仁的思想更遠。宗周對此很憂心,修建了一所證人書院,召集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講習。快死的時候,宗周對自己的學生說:“治學的關鍵在於心中的立誠,主敬是立誠的外部功用。能主敬心中就能立誠,立誠就合乎天性了。良知學說很少不流入禪學。”宗周在官位上的時間不多,他侍奉君主不把表面的服從當成恭敬。他入朝做官時,即使一個人呆在暗室裡,都不敢把臉朝南坐。無論審判大案,還是討論大事,或者是閱讀聖旨,他都要退後幾步,拱手站立很久才敢進行。有時請了病假,就徒步回到家裡居住,布袍粗飯,樂道安貧。一旦接到朝廷的召喚他馬上就上路,有時連衣服、帽子都不等穿齊戴好。學者們把他稱為念臺先生。他的兒子叫劉氵勺,字伯繩。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改選庶吉士後,授職編修,擔任經筵展書官。按照慣例,展書官一定要跪行到皇上面前,道周卻不跪行,魏忠賢狠狠地瞪了他幾眼,以示恐嚇。不久,道周為母親守喪回家去了。

  崇禎二年(1629),道周以原職起用後,升任右中允。因為他多次上書營救原輔臣錢龍錫,被降職呼叫,龍錫得以減免了死刑。五年正月,道周在候補期間生了病,請求離朝還鄉,臨行之前上書說:

  “我從小學習《易經》,用天道作為準繩,史書所記載的二千四百年曆史,用天道來考察其治亂興衰,百無一失。陛下登基後第一年,正碰上《師》卦的上九爻,其爻辭說:‘天子有命令說:封建諸侯和任命卿大夫,小人都不可用。’所以說陛下思念賢人不能馬上得到,懲處小人不容易清除乾淨,這是因為陛下雖然有天子的英明,但是小人們總是懷著牴觸命令的心態。我入京以來所看到的大臣們都沒有什麼遠大策略,動輒找別人的小毛病。治理朝廷中政務的大臣把察處別人當成要事,治理邊疆軍事的大臣把苟且偷安看作上策。有人講論仁義道德,就認為是迂腐、幼稚;那起草簿書的小官吏,倒被看成通達、識時務。一經勘察官員政績,就弄得終年糾纏不休;下屬的一點意見不合胃口,就株連四起。陛下想整頓朝廷紀綱,驅除外患,那幫大臣就用嚴刑峻法,打擊百官,陛下想革弊防奸,以一警百,那幫大臣就以此借題發揮,製造矛盾,招攬權力。進一步說吧,朝堂裡的大臣們敢欺騙陛下的,一定不是那些戰戰兢兢,照章辦事計程車人,而是那些把持權力,百般乖巧的人;宮廷裡的大臣們敢欺騙陛下的,一定不是那些推磨、切菜、管錢管賬的下人,而是那些權傾宗社的顯貴。請陛下明智地思索一番,參看古今的史書想一想,自古至今,絕對沒有斤斤計較於俸祿多少的人可以提出遠大策略來的;也沒有吹毛求疵的人可以取得三皇五帝那樣的政治成就的。”

  莊烈帝閱後很不高興,摘出“糾纏”、“株連”等字眼,責令他做出具體解釋。道週上書說:

  “近年來朝臣們所看到、想到的,沒有一件事是真心為了朝廷好。他們選用人才,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尋求報復。從前年春天開始,朝臣們大談邊疆的事務,事實上並不是為陛下守邊疆,而是為謀逆的閹黨翻邊疆的案;從去年春天開始,朝臣們大談科場的事務,事實上並不是替陛下整頓科場,而是為了報復仇怨翻科場的案。這難道還不是我說的‘糾纏’、‘株連’嗎?”

  這些話都是影射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的,莊烈帝更加不高興,把他給罷官為民了。

  崇禎九年(1636),因為有人推薦,朝廷召回道周,恢復了原先的官職。第二年閏月裡,朝廷因長期乾旱不雨,詔令百官反省,道週上書說:“最近朝廷內外都在齋戒,為百姓請命,可是朝廷裡五天逮繫了兩位尚書,沒聽說有一個人上書請救,怎麼能指望老天消除兇災,幫陛下實現公正、光明的政治局面呢?”又上書說:“陛下寬宏大度,肯於饒人,所以有身寄重任達七八年沒什麼功效,還依然把持大權的。發展到現在,國家沒有是非之分,朝廷沒有什麼枉直之辨,裡裡外外的群臣百官大都得過且過地辦事,這實在令人痛心疾首。不過下邊群臣百官的所作所為全都決定於上邊。上邊急於徵收租稅,下邊就急於收賄行賄;上邊喜歡苛刻地考核,下邊就喜歡誇大其事;上邊喜歡揭人隱私,下邊就喜歡誣陷。在這南北交訌的時候,朝廷幹什麼要和市井裡的小百姓計較那些家庭不和的傳聞,結那本來不必理睬的仇怨呢?”當時體仁正引用一些壞人制造東林、復社的案子,所以道周談到這些。

  不久道周升任右諭德,掌管司經局,他上書辭讓時,說自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用來自我批評,七不如是說“在品行峻潔,超出常人方面,不如劉宗周;在性情涵養,無愧純孝方面,不如倪元路;宏觀思維,遠見深計方面,不如魏呈潤;犯言直諫,裁決平允方面,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方面,不如華亭的平民陳繼儒、龍溪的舉人張燮;說到監獄中因事累及被逮的大臣,那麼在心性樸實,行為純正方面,不如李汝璨、傅朝佑;在文章意氣風發,仕途坎坷,光明磊落方面,不如錢謙益、鄭曼阝”。鄭曼阝當時正因為所謂的棍打母親事受人唾罵,所以莊烈帝接到章奏大吃一驚,批評他顛倒是非。道周又上書辯解,言辭之中又有營護鄭曼阝的意思。莊烈帝惱了,下一道措辭嚴厲的詔書訓斥了他一番。

  道周因為文章、氣節名高於天下,為人嚴肅、剛正,不與世俗相妥協,公卿大多害怕並且忌恨他,於是借用了不如鄭曼阝這句話作為口實。這年冬天,朝廷要選用東宮講官。體仁已經去職,張至發擔任了執政,把道周排除在外,不讓他參與。道周的同事項煜、楊廷麟認為不公正,上書推薦道周。至發說:“鄭曼阝棍打自己的母親,詔書中已講得明明白白,道周自稱不如鄭曼阝,還怎麼可以做太子的老師呢?”道周於是稱病求去,莊烈帝不答應。

  十一年(1638)二月,莊烈帝一次來經筵前講讀。當時刑部尚書鄭三俊剛剛入獄,講官黃景窻營救他,莊烈帝不同意。這時莊烈帝正好追論以前講官姚希孟曾經奏請把漕運儲藏全都改為折徵銀兩的錯誤,道周沒聽仔細,認為莊烈帝將寬釋三俊並且追念希孟,於是講道:“原任輔臣文震孟一生直而不順,未曾得到過贈恤。天下計程車大夫活著的如三俊,死了的如震孟、希孟,即使求其彷彿,也不可多得。”莊烈帝認為他的回答不真實,責令他再做回奏。道周再奏,莊烈帝再做質問,一直到三次進奏才算完。道周前前後後所提出過的建議,未曾得到過一次同意的批覆,但道周還是不停地進言。

  六月,朝廷中推舉閣臣。道周當時已經擔任日講官,升為少詹事,得到了提名。莊烈帝沒有任用他,而選用了楊嗣昌等五個人。道周於是起草了三篇奏疏,一篇彈劾嗣昌,一篇彈劾陳新甲,一篇彈劾遼東巡撫方一藻,在同一天裡交了上去。他彈劾嗣昌說:

  “天底下不會有無父之子,也沒有不臣之子。衛國的開方不回家省親,管仲竟把他比作豬狗。李定不為繼母守喪,宋朝人都把他指為人梟。現在就敢有不為父母穿孝服,端坐在政府中,像嗣昌這樣的人。宣、大總督盧象升因為父親剛入殯而自己在仕途上,所以椎心泣血,請求就近任職,後來竟忽然間冒出一道在官位上守喪的聖旨來。守喪如果可以推脫,那麼聞喪就可以不奔喪了;聞喪可以不奔喪,那麼為人子者就可以不認自己的父親,為人臣者就可以不認君父。國家即使人才很缺,也不能讓這種不忠不孝的人呼朋喚友,招徠同類,播下不祥的種子來玷汙國家呀!嗣昌在朝理事兩年了,從他提出的十面張網、超佔田土加租的辦法和通貢、互市的樂觀主張來看,他的才智到底怎樣也該可以看出來了。現在他又要再起用一個不祥之人和他互為表裡。陛下用孝道治理天下,縉紳家庭一些小小的婆婆媽媽的糾紛還要依法處治,而對於居喪期間滅絕倫常的行為卻認為不必禁止,我認為這樣不行。”

  他評論新甲,說他:“沒有守完喪,就走邪道,尋求關係踏上仕途。天底下即使很缺乏人才,也不應該把他派上用場。”他評論一藻時,極力批評了和議的錯誤。莊烈帝懷疑道周是因為自己沒被選用而抱怨,“縉紳”、“糾紛”的提法是想為鄭曼阝開脫罪責,所以交由吏部對他進行貶官處分。嗣昌於是上書說:“鄭曼阝棍打自己的母親,禽獸不如。如今道周又自稱比不上鄭曼阝,況且他的意思只不過是想包庇鄭曼阝那樣的惡人,掩飾以前言語的差錯罷了,居心可知。”進而自請罷免。莊烈帝頒發一道語氣婉轉的詔書對嗣昌表示安慰。

  七月五日,莊烈帝在平臺召見內閣及各部的大臣,並且包括道周在內。在與大臣們談論各部門事務談了很久以後,問道周說:“凡是個人無所圖而做出來的,稱為天理,有所圖而做出來的,稱為人慾。你的三篇奏疏正在廷臣推薦你後未被選用的時候遞交上來,真的是無所圖嗎?”道週迴答說:“我的三篇奏疏都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綱常,自信無所圖。”莊烈帝問道:“以前怎麼不說?”道週迴答說:“以前還可以不說,到他們被選用後不說,往後就更加沒有說的日子了。”莊烈帝說:“清白本來是一種美德,但不能用來炫耀自己,滿足不正當的目的,況且也只有一個伯夷是聖人中清白的人,像他那樣才叫作清白。如果僅僅對於無關緊要的事情小心謹慎,只能說是廉節,不能叫作清白。”當時道周的回答不能讓莊烈帝滿意,莊烈帝幾次駁斥他,道周又進言道:“只有孝悌的人才能治理國家,生養萬物。不孝不悌的人,根本都沒了,哪裡還能有枝葉長出來?”嗣昌這時站出來說:“我又不是從桑樹窟窿裡鑽出來的,怎麼不知道孝敬自己的父母。只是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的關係本當擺在父子之前。況且古時候是各國都有君臣,大臣可以去此而適彼;現在是一統天下一處君臣,大臣對自己君父的義務不可能逃出天地之間。再說仁人不能拋棄父母,義士不能先己後君,這兩者不能偏重其一。我四次上書極力推辭,還想著詞臣中能有劉定之、羅倫那樣的人替我抗言上書申請,讓我能滿足自己的心願呢。後來等我來到京師時,聽說道周的人品、學術都是一代宗師呢,竟然自稱不如鄭曼阝。”莊烈帝說:“不錯,我正打算問他呢。”接著問道周說:“古人心裡無所圖,現在的人卻各有私慮,所以孟子想糾正人心,消滅邪說。古時候的邪說是另外自成一派的,現在的邪說卻乾脆依附在聖賢的經傳中,對世道人心的危害更大了。我且問你,你自稱不如鄭曼阝,是什麼歪道理?”道週迴答說:“匡章受到舉國上下的遺棄,但孟子對他不失禮貌,因為他自有長處。我說不如鄭曼阝,也只是說我在文章上不如鄭曼阝。”莊烈帝說:“章子得不到父親的歡心,這跟鄭曼阝棍打母親怎麼相比。你自稱比不上他,難道不是和他勾結又是什麼?”道周說:“大家都討厭一個人時,皇上務必要自己明察,不要隨便附和。”莊烈帝又問:“新甲是怎麼走邪道,尋求關係踏上仕途的?另外你所說的柔媚取悅,點頭哈腰的又是哪一個?”道週迴答不上來,只是說:“一個人思想不端正,那麼他的一切行為都不會正確的。”莊烈帝又問:“喪當然是凶禮,難道碰上兇喪的人就是兇人,都是不祥之人?”道周說:“古時候大夫守喪三年,君王的命令根本就不會傳到他家門口。他自稱兇與不祥,所以舉行軍禮時鑿開凶門走出來。剋制孝心出來做官,在疆外還是可以的,在朝中就不行。”莊烈帝問道:“人既然可用,為什麼要區分內外?”道周說:“我們明朝自從羅倫議論剋制孝心以來,前後有五十多人出來做官,多在邊疆。所以嗣昌在邊疆是可以的,在中央就不行了;在中央還算可以,在政府就不行了;只嗣昌一個人還可以,他又呼朋引類,簡直要把朝廷搞成一個有喪不守的奪情世界了,這就更加不行了。”莊烈帝又把他盤問了好久,最後說:“少正卯當時也被稱為名人,思想反動而且邪惡,行為不正而且固執,言論錯誤卻說得頭頭是道,贊同錯誤還要予以潤色,記誦一些烏七八糟的知識但是十分廣博,所以難以逃脫聖人的誅戮。現在很多名人也差不多是這樣了。”道周說:“少正卯心術不正,我心正,沒有絲毫的私慾。”莊烈帝惱了,過了片刻,命令他出去聽候聖旨。道周說:“我今天話不講完,是我對不起陛下;陛下如果今天殺我,就是陛下對不起我了。”莊烈帝說:“你一生的學問,就只學會了油嘴滑舌。”喝令他退出去,道周叩頭後後退幾步,又跪著說道:“我敢把忠誠直言和油嘴滑舌剖析一下看。一個人在君父面前獨立不阿、大膽說話如果叫作油嘴滑舌,難道在君父面前讒諂面諛叫作忠誠?忠誠直言與油嘴滑舌不能分辨,正直與邪妄混亂不清,怎麼能實現太平?”莊烈帝說:“是呀,但也不是朕隨便用油嘴滑舌來批評你。我提的是這個問題,你回答的是另外的事情,這還不是油嘴滑舌是什麼?”又一次喝令他退出去,然後回頭看著嗣昌,感嘆道:“現在人心輕薄是多麼嚴重啊!道周肆無忌憚,他能不自認為正直嗎?”於是把文武群臣都召來聆聽了一番教導,然後退朝了。

  這個時候,莊烈帝憂心軍事,認為可以託大事的只有嗣昌這麼一個人,所以破格選用了他。道周泥守經典,違背了莊烈帝的意思,等召見他問話時,他又不退讓,莊烈帝十分惱火,想對他實行嚴懲,害怕他名聲太大,影響不好,所以沒敢決定下來。這個時候劉同升、趙士春也因為彈劾嗣昌,朝廷決定給予嚴懲,但吏部給予道周的貶處卻很輕。嗣昌擔心給道周的處分輕了,彈劾自己的人就會沒完沒了,所以緊急收買人彈劾道周。刑部主事張若麒打算調入兵部,就迎合嗣昌的意思上書說:“我聽說人主的尊貴,尊貴到獨一無二的地步;人臣不應自居尊大,自居尊大就該殺頭。現在黃道周和他的同夥捏造謠言,貶損皇上的德行,把古往今來不曾有過的好話都加在道周身上,那麼一切不好的就都可以歸過於君父了。朝廷如果不頒佈前些時召大臣問話的整個經過,讓天下人知道,那麼背公死黨的傢伙們就會亂傳出去,迷惑各地吏民,私自寫出來讓後代人犯疑,掩沒聖天子糾正人心,消滅異端邪說的真實意圖。這樣影響就很不好。”莊烈帝於是就給廷臣們傳了一篇指示,要大家不要接受道周的挾持,與他相互勾結,共有幾百字。把道周貶官六級,讓他去當江西按察司的照磨。若麒果然如願,調到了兵部。

  很長時間以後,江西巡撫解學龍推薦自己手下的官吏,對道周稱頌備至。按慣例,這種奏疏只交有關部門看取,莊烈帝也不再批閱。可是大學士魏照乘極其討厭道周,就起草詔令批評學龍胡亂推薦。莊烈帝於是發了火,立即把他倆剝奪官籍,逮進刑部的監獄裡,批評他們勾結成奸,破壞政治,都打了八十大杖,追究他們的黨羽。獄詞中牽連到編修黃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這四個人也被關進監獄。戶部主事葉廷秀、監生塗仲吉營救他們,也被關進了監獄。尚書李覺斯量刑很輕,莊烈帝嚴厲批評了他,又改判為到煙瘴地面充軍,莊烈帝還是認為量刑太寬,把覺斯給除了名,把道周移交鎮撫司加以拷問,然後才送回刑部獄。過了年後,尚書劉澤深等說:“學龍、道周兩個人的罪判他們永久充軍也就夠了,再往上只有處死刑。處死刑的大臣不是因為丟失領土就是貪婪、兇狠,沒有哪個人因為提意見被處死的。道周沒有丟失領土或貪婪、兇狠的罪名,而有提意見被殺掉的名譽,如果死刑讓道周碰上就不是我們的聖主所有的載天覆地的肚量了。陛下所懷疑的只不過是幫派。但拉幫結派,表現在行動上。道周抗言上書,只借文字講空話,有那麼一兩個要好的朋友也都跟著罷免了,所謂的幫派在哪裡,用得著動用朝廷的刑法?況且陛下怎麼會積恨於道周呢?萬一日後您回心轉意了,可是我的死刑判決已成事實,那時後悔也沒用了。”所以仍舊請照原判結案。道周於是被判為永久充軍廣西。

  十五年(1642)八月,道周充軍已有一個年頭了。一天,莊烈帝召五位輔臣進入文華後殿,手拿一冊書隨便問道:“張溥、張採是怎麼樣的人?”大家都回答說:“是讀書好學的人。”莊烈帝說:“張溥已經死了,張採只是一個小官,科道官為什麼熱心稱讚他?”大家回答說:“他胸中裝有不少書,科道官因為對他的使用不到頭,所以惋惜他。”莊烈帝說:“他為人也不免有些偏激。”當時延儒在嗣昌死後又一次進了內閣,要參考大家的意見為道周活動,就回答說:“張溥、黃道周都不免有些偏激,只是因為他們擅長學問,所以人人都惋惜他們。”莊烈帝沒有做聲。蔣德瞡說:“道周過去被判充軍,皇上的恩德已很寬大了,只是他家裡窮,孩子還小,實際情況讓人憐憫。”莊烈帝再露微笑。陳演說:“道周這個人對父母也極孝順。”吳生生說:“道周學無不通,並且為人很清苦。”莊烈帝不答話,只是微笑而已。第二天就傳出聖旨恢復道周原來的官職。道周在路途上上書謝恩,稱讚了學龍、廷秀的賢德。回到京師後,莊烈帝召見了他,道周見到莊烈帝就流下了淚,說:“我想不到現在還能再見到陛下,只是我本來就在生病。”向莊烈帝請假,得到了批准。

  過了很久,福王監國,用道周為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想出任,馬士英勸說道:“人望在你身上,你不出來,想跟著史可法擁立潞王嗎?”道周於是迫不得已進入朝中,交上了九篇進取北方的策論,朝廷冊封他為禮部尚書,讓他協理詹事府的事務。只是當時朝政一天天壞了下去,大臣相繼離開南都,有見識的人都知道福王即將滅亡了。第二年三月,福王派道周去祭告大禹陵,出發前,道周又遞上一篇進取策,當時沒有被採納。道周剛辦完事,南都亡失了,他到衢州去拜見唐王朱聿鍵,上表勸進,唐王讓道周當武英殿大學士。道周的學問、品行都很高,唐王特別尊敬他,曾經賜宴給他。鄭芝龍封為侯爵,位置在道周之上,大家主張壓一壓芝龍,文武大臣由此不和睦了。有個學生上書攻擊道周迂腐,不能擔任輔臣,唐王知道是出自芝龍的意思,故意把這個學生交督學御史打了一頓。

  在這個時候,國勢已衰,朝廷大權掌握在鄭氏手中,這位大帥仗著唐王的恩賜,觀望不前,不願意出關召募士兵。道周於是自請到江西去謀劃收復失地。當年七月他出發,所到之處得到周圍地區的響應,募到義旅九千多人,從廣信開出衢州。十二月進抵婺源,遇到大清部隊,戰敗後被俘,被帶到江寧,單獨關在一個房間裡,穿著囚服寫書。將要處死他時,道周行經東華門,坐在地上不起來,說:“這裡離高皇帝的陵墓比較近,可死在這裡。”監刑的同意了他。道周幕下的謀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都死了。

  道周學通古今,所到之處跟他鑽研的人云集而來。銅山在一個孤島上,山上有一座石室,道周從小坐臥其中,所以學者稱他為石齋先生。道周精通天文、曆法、數學、皇極等方面的書籍。他所著的《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大函經》,學者整年學習也弄不懂他的學說,而道周自己用它來推演、驗證國家的治亂。他死後,他的家人得到他寫的一本小冊子,上邊自己說自己死在丙戌年(1646),終年六十二歲,大家才相信他真能預測未來。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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